在古永,追寻父亲边关剿匪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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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古永采访傈僳族老人 |
油灯庄西南方向,陈家山脚下,有一个地势陡峭的山坡。滑溜歪斜的石板,深浅不一的马蹄窝,坎子上山花野果自开自落,山下洼子园包谷地春绿秋黄,山林间长满杉木,是松鼠和野鸽子的领地,林隙间留下毛茸茸的身影和“咕咕”的叫声。幼年,和妈妈去侍郎坝外婆家爬通坡坐在坡顶山神庙歇气时,妈妈会指着镶嵌整齐的“灯芯石”告诉我们,这个坡叫小古永坡,是赶马人去古永的必经之路,那些窝窝就是牛踩马踏出来的。
“妈妈,他们去古永做什么?”
“他们去缅箐、过古永,到国外讨生活。”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妈妈的话,远走夷方是大多数腾冲人并不遥远的梦想。古永,原名“古勇”,取“古道勇行”之意,两千多年前,著名的“蜀身毒道”就经过这里,由此西通缅甸至印度、伊朗等地,是商旅、马帮的必经之地,也是西南丝绸古道出境前的最后驿站和军事布防地。这条路,爷爷走过,父亲走过。民国年间,爷爷从小古永坡到密支那做了“茂恒”分店上的一个账房先生,十年归家,积蓄被土匪洗劫一空,惊魂落魄中回到油灯庄,从此耕读传家熄了夷方梦想。20世纪50年代,父亲走过小古永坡,在边境上找到部队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十年后复员,一生热血未凉,他说:“我是一个兵。”
寻找蔡家寨
2017年“十一”期间,在猴桥镇宣传干部段玉环的帮助下,我联系上了胆扎蔡家寨寨头社蔡近良老人。蔡大爹84岁,当过民兵,剿过土匪。这一消息激起我无限期待,希望能从他的叙述中知道一些有关父亲当年在边境剿匪的故事。一年前父亲因病去世,有关他生前的往事我格外关注,因为,我对父亲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陌生得全然不了解他那颗炽热的心。
我和朝瑞自驾车经中和镇,过樊家营,翻欢喜坡,一路向西。猴桥境内山连着山,千峰万岭,拔地而起,自北向南,并驾齐驱,一排排滔滔山浪,涌向天边。老人讲,从前古永槟榔江上有一架用藤索编成的吊桥,藤桥摇摇晃晃,人在桥上行走,要手攀藤索,脚踩藤桥,像猴子一样跳过去,“猴桥”由此得名。抗战时期,史迪威公路穿境而过,这充满原始趣味的藤桥饱览了战争风云。七十年前,解放大军云集中缅边境,对顽敌进行最后清剿,父亲说:“越是危险的地方,土匪越好隐蔽,战斗越发凶险。那时我们胆子大,就觉得自己是国家的人,当兵打仗,天经地义,战斗一响,个个争先鼓勇,从‘啸啸’叫着的弹雨中穿过,都不怕死。”
蝉噪林静,天空蔚蓝,山河壮丽,沃野丰腴,今日人民生活殷实,离不开厚重的边关历史。过下街,进胆扎坝、轮马坝,群山逶迤,柏油路逐渐被山路代替,渐陡渐窄,树木稠密,藤萝缠绕,三岔河水库一尘不染,山长水阔,林寒涧肃。当年烽火照边关,不论是翻山越岭的长途奔袭,还是顶风浴雨的暗夜擒敌,都是血脉偾张的冲锋号;不论是原始老林中蚂蟥蚊虫叮咬下的伏击,还是各族民兵联合对敌合围,十万大山都跟着跳动起来。“三年戎役此栖迟,酒兴诗怀,都付与落日大旗、秋风戍鼓;几辈他乡伤老大,塞花边柳,谁怜我浮云游子、晓月征夫。”腾冲举人王开国的对联涌上心头,豪情恣肆,先辈荷戈守隘,金戈铁马,激荡家国情怀。
胆扎村蔡家寨是猴桥镇新搬迁的傈僳族安置点,青砖白瓦木架房取代了篱笆墙丫杈房,路边格桑花开得泼泼洒洒,欣欣向荣。在村人指点下,我们找到了蔡大爹,大爹个子不高,清瘦和气,傈僳族服饰下套了一件半旧的蓝色涤卡中山装,门前水泥地坪铺开的草席上抱着孙子乘凉,他的妻子提秀、弟媳玉枝穿着七彩的傈僳服,戴着长长的银耳饰,拉出的耳洞可以塞一卷人民币,微笑着看我们闲聊。蔡大爹汉话说得很好,“谢谢你们来看我,这些年我年纪大了,身体差,头疼、腰疼、脚疼,哪里也去不了。腾冲解放那几年,土匪闹得凶,先是边纵36团的进腾冲, 后来解放军来了,你父亲段培东是41师122团1营1直的兵,给是?”
“是的。”我的声音都哽咽了。
兵驻腾冲
1949年12月12日,腾冲和平解放。
解放初期的腾冲并不和平。山高林密,江河纵横,腾冲有148.075公里的国境线,有汉、回、傣、阿昌、傈僳等16个民族杂居,特殊的地势,险要的关道,数百年来匪患不绝。解放战争结束后,国民党的散兵游勇还有数千兵力盘踞在中缅边境负隅顽抗。这些由地主武装、反革命军人、无业游民、国民党残兵败卒组成的反动武装,屠杀人民,袭击区、乡政府,抢杀土改工作组、农会成员,妄图破坏边疆稳定,颠覆新生人民政权。1950年7月,古永区杨顺茂、蔡枝润、王连兴等人,在“反共救国军第一纵队”司令李祖科的秘密串联策动下,与留用的国民党区政府人员相勾结,举行反革命武装暴乱。8月,攻下区公所,古永区区长刘钟铭与漆克剑、董茂和、杨国荣等共产党员及干部被杀害。
1950年2月,时任西南局第一书记、西南军区政治委员的邓小平在给中央汇报西南情况和今后的工作方针时指出:不剿灭土匪,一切工作均无从着手。为彻底清除以鲁国贤、李祖科、熊维刚、王钦书等为首的匪患,1950年4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第四十一师等部奉命进驻保山、腾冲,组成以122团为核心,公安2团、3团及腾冲县委、县政府、人民武装部及梁河、盈江、莲山相配合的“腾冲区剿匪指挥部”,对国民党残匪展开了长期、曲折、艰苦的清剿活动。
1951年4月,父亲16岁,参加了人民解放军。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当兵的目的是参加志愿军,到朝鲜干上一仗。领导考虑我年纪小,留下来打土匪了。”蔡大爹告诉我们:“政府动员我们当兵,寨子里的七八个老乡都去了,空手当兵,有米吃,有衣穿,每天还补助两角钱,家里很喜欢呢。部队纪律严,白天不做饭,怕火烟升起来暴露目标。那时不识汉字,听不来汉话,交流上相当老火,去问汉人兵,慢慢地学会了汉话。我土生土长,脚勤手快,政府经常派我传递信息,也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汉人兵,大家亲亲热热就像一家人。”
提秀和玉枝听不懂汉话,她们微笑着,亲切地看着我。偶尔打开银制的盒子,理出烟丝,蘸着石灰,细嚼慢咽。还倒来一汤碗包谷酒,热辣辣地约我喝上一口。
草坝寨之战
早在122团进驻腾冲前,边纵就于1950年1月23日、3月9日先后在丝瓜坪、马茂围剿,歼灭了鲁国贤、龚统政这些大土匪的部分武装。蔡大爹讲北打李祖科,南打杨永汉,但剿匪的过程是反复的,比如古永的王钦书,相当顽固了。1951年底他们在牛圈河抢劫,被民兵发现,战斗打了半个多小时,打不赢逃走了。第二年王钦书又带着一股土匪跑到猴桥作乱,又被解放军打败,有些跑到盏西、河西一带继续作乱,有些不想当土匪就弃暗投明。解放军的政策是很好的,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缴械投诚的土匪有很多。
我在父亲的日记中看到过草坝寨战斗。1953年2月初,122团1营以班为单位,分散保卫西南军区边疆测绘队的技术人员绘制地图,他们接到上级通报说有一股境外匪徒正集中兵力准备打进来。部队接到通知后,收缩兵力集中在盈江县孟嘎、苏甸一带待命行动。为弄清土匪动向,步兵连指导员常永德和三排长带领九班11名战士到距离国境线半里左右的山头上侦察敌情,山上凹箐中的流水沟是国界线,不远处是景颇族寨子草坝寨。3日黄昏时分,草坝寨雷雨交加,大雨倾盆,战士们正准备做饭,突然传来砰!砰!两声枪响,紧接着四面八方哗哗的弹雨横扫过来,几百个土匪端着汤姆式枪边冲边扫边叫嚣“缴枪吧”“投降吧”“每人送你们一个老婆”。当时部队上的武器大多是七九步枪,人数也处于绝对劣势,三排长抬起头来想观察一下敌人阵势,土匪一梭子扫来,头被打飞,只剩一片皮连在脖子上。看到土匪的一挺重机枪吐着火舌,指导员跳起来猛扑过去,哒哒哒!三颗子弹从他的小腹中穿过,后脊背通了一大个洞,顿时倒地。战斗打响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两位来自太岳兵团身经百战的勇士便牺牲了,战士们都吓坏了。班长一见两位领导倒下,贴着地面大喊:“甩手榴弹!”这一吼提醒了战士们,纷纷甩出手榴弹,直炸得土匪呼爹唤娘。几分钟后敌人又冲上来,又遭到手榴弹一顿猛砸。第三次冲上来,再次被手榴弹压下去,还好手榴弹带得充分。一夜坚守,第二天景颇族、傈僳族民兵进入阵地,腾冲、梁河等县的解放军纷纷赶来。
战斗结束后,当地民兵和战士们用担架抬着烈士遗体,走了两天送到叠水河畔,安葬在烈士陵园里。
一寸山河一寸金
父亲生前讲过尖高山巡防的事,我想看看尖高山。
蔡大爹手一指:“喏,最高的那座山就是。”云遮雾绕的尖高山是胆扎西北方向最高的山,主峰海拔3214米,山顶是中缅边界的分水岭,山前面是缅北的千山万岭,背后是高黎贡横断山脉的拍天山浪。蔡大爹说,连队的主要任务之一是守卫尖高山方向的边境线,站岗、巡逻、查界。
尖高山,一座悲壮的山。光绪三十一年二月二日(1905年3月7日),清政府委派署腾越关道石鸿韶与英方委派的驻腾越领事列敦,在腾越的古永街相会,上界查勘,五月初勘毕。在实际勘界中,“自尖高山起行至张家坡,鸿韶年老体弱,且有烟瘾,不能前往。列敦强迫前行,直至岗房,折至火草地,天下大雨,楚余河水暴涨,不能徒步。鸿韶绝鸦片二日,病发不能前进。”大烟瘾发作的石鸿韶哈欠连天,丑态百出。于是,列敦趁势用手左右一指,就划定了界限,将尖高山以西中国二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化为他有。“国人咸咎石鸿韶勘界失地,贻误边疆,内外滇人,一致呼吁。”作为国家边疆大员,石鸿韶其身不正,其行不端,勘界失地,昏庸误国,实不称职;且嗜吸鸦片,为世人所垢。如此丧权辱国的官吏,只气得李根源大骂:“石鸿韶应该千刀万剐!”结果是,刘綎的“威远营”被砸碎,尖高山成为如今中缅边界的零号界碑,向南、北依山势为南一号、南二号,北一号、北二号……腾冲著名诗人李学诗痛心疾首、怒不可遏,“……吁嗟呼,三宣六慰我藩篱,历世捍卫滇南垂。指碑试问旧版图,陇川而外皆陵夷。强邻尚自眈眈视,鲸吞蚕食更未已。一寸国土一寸金,不知谁是克家子!” (《题刘綎誓众碑》)
1960年中缅边境线勘界结束,尖高山顶竖起中华人民共和国与毗邻国家的第一块界碑,称为“共和国1号碑”。2018年3月4日,雪后初晴,我和朋友们踏雪登顶,界碑旁积雪晶莹,天地间松涛呼啸,放声长啸,百感交集。父亲,女儿缅怀您!您的诗句,在记忆里翻涌——
如果你在缅北丛林里
在旭日升起时
仰望东方
一定会看到我的枪刺衔着太阳
……
勇行期后辈
从1950年8月开始到1953年4月,历时两年多的时间,经过马茂战斗、丝瓜坪战斗、瓦甸战斗、明光战斗、固东战斗、梁河大、小厂战斗以及中和街、古永三岔河、盈江草坝寨、支那坝等20多次主要战斗,大小战斗100余次,共歼灭土匪1200多人,俘虏1000余人,政治瓦解及自首5000多人,结束了腾冲“匪患久远、为害甚烈”的历史。剿匪斗争的胜利不仅巩固了新生的人民共和国,保证了国防建设,也创造了剿匪史上的一个奇迹。
剿匪期间,父亲先后担任了班长、少尉排长等职务。剿匪结束后,因表现优秀,被部队推荐到昆明步兵学校参加军事学习,提升文化知识,以13门功课门门100分的优秀成绩获得“优秀学员”称号。父亲热爱文学创作,文章先后在《国防报》《人民战报》《部队文艺读物》上发表,得到过西南军区著名作家公刘、白桦、芒芒、周良沛、彭荆风等人的来文指导。
父亲一生以当兵的经历为自豪,“我复员60多年了,但当兵的感觉一直陪伴着我。”退伍后笔耕不辍,先后创作了《剑扫风烟》《油灯夜话》《松山大战》《怒水红波》《话里话外说抗战》等作品,以“农民作家”的身份和滇西抗战三部曲的铁血呈现,再回军营做爱国主义巡回报告,同志们问候:“首长好。”他始终都说:“同志们好,我是一个兵!”
从昔日王骥将军三征麓川、剑扫风烟到腾冲,到军民团结清剿匪患、固守边关,血雨腥风的历史画卷中,既有痛心疾首的民族悲歌,也有光昭日月的丰功伟烈。古道勇行,我们缅怀“月静千山听警夜,风声万里看边行。当年不有三征力,今日应无半壁天”的尚书营;追慕“汉家威远宣关外,十万禅人拜大刘”的刘綎;龙光台上感悟“蛟龙不是池中物,鼓荡风雷溢八荒”的参将意境;叠水河畔白衣阁凭吊革命烈士陵园“我失青春君失躯”的袍泽之谊……这是一部英勇顽强的国防军事斗争史,又是一部波澜壮阔的爱国主义史,我们身上留着军人的血统,我们是他们的后代,我们就是边境上的流动长城,保家卫国,忠心不二。
□ 段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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