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常河畔,十万残荷戍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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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之马,匆匆而过,又是一年小雪,山寒水瘦。我从北门文星楼过观音塘,沿大宽邑、马常、洞觉村回油灯庄,人闲意懒,偶然横过步道,顺着曲曲折折的马常河,踩过水田田埂,去看十里荷花。
举目望去,天宇清明,天空交出干净的晨曦,昔日的田野被一眼望不到边的巨大枯荷以一种悲伤的概略和意境所覆盖。一场冬雨,阳光收敛,万杆枯蓬,兀立枝头,千重残叶,陷入冥想。腾冲坝被连绵的山脉搂在怀中,山冒山、青龙山、飞凤山、俅眸山、来凤山、宝峰山、打鹰山、茏苁山……山连着山,山色空濛,山腰晃荡的白云,是诸神凌虚的脚步。十里荷塘中那些凋零的枯荷,一朵,两朵,百朵,千朵,万朵,数十万朵残荷矗立着赭褐色的枯枝,在浩荡天风的邀请下,高掣着残破的叶子,临风起舞,窃窃私语,犹如万马奔腾的狂欢,携着冷瑟的肃杀气息,在眼前铺延开来,充溢着铁马冰河的悲壮。这满目凄荒里,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以前村里也有阔的人家,在屋檐下养一花缸荷花几尾红鱼,那是文人附庸风雅的情调。三年前,下河村、油灯庄、洞觉等村落流转土地,引种荷花,渐成产业,吸引八方来客,那是农人的生计。一缸荷花与十万残荷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单看每一株残荷,纤枝枯瘦,孑然如鹤,但十万残荷,一片连着一片,绵延数里,便显得声势浩荡,令人感动。十万,是个庞大的数字,什么事物一旦与十万挂钩,就是一种气势。十万只鸟,能够遮天蔽日;十万朵荷花,就能隔出一个结界。那些水分蒸发后的枯荷有着残败之后的倔强之气,犹如十万大军,扛枪佩剑,气势咄咄,肃杀壮美。那些衰败了的荷,叶败茎不败,左右相接,首尾勾连,看上去有一股冷朔与磅礴之气,在风中旋舞出初冬的性格。
天苍苍,野茫茫,无可否认这里曾经繁荣过,大片的连天碧叶,荷花吐蕊,荷叶挨挤,一场芳菲,盛大演绎;这里曾经热闹过,喧哗过,叶在动,花在开,露珠在滚,游人坐的小火车呜呜响过;这里曾经年轻过,奋斗过,而今曲终人散,莲子摘取,莲蓬枯萎,只留下余音袅袅。你若以为那些残荷,孤绝、凄冷,尽是凋败景象,倒也不尽然,还有未曾冬眠的水鸟在咕咕低唱,一群家鹅来回吟哦,棕色的秧鸡呼儿唤女出来打听春天的消息。
周敦颐爱荷,他笔下的莲花,既不为淤泥之浊所玷污,又不因清涟之澄而妖媚,堪称君子的理想境界。历史上,周敦颐虽然为官三十余载,但他不慕钱财,淡泊名利,是尘世中不染尘埃的白莲。黄永玉先生也爱荷,“十万狂花入梦寐”,他喜欢画荷,就连睡觉,梦里也都是荷花。他笔下的荷花绚丽多彩,清新妩媚,他在被下放湘西那些年,每天来回十六里的路上有一个满是荷花的池塘,他觉得荷花很美,每天回去再累都要画上几笔。或许,正是那一池妩媚动人的荷花,成为他苦难生活的精神支撑,让他的内心宠辱皆无,波澜不惊。
十万残荷,十万凋零,让人想起画坛怪才李老十。李老十的独特之处,首先在于只画残荷,他的斋号“破荷堂”,他懂荷,惜荷,画荷,与残荷仿若前世的知己,有着灵魂的相通与相吸。《秋荷图卷》云:“画中作怪佯狂,笔扫莲叶苍茫。敢把真情写尽,无今无古何妨?”他笔下的残荷、雨荷、风荷、月荷、墨荷,萧索冷峻,独立苍茫,有一种清净深远的意味。一幅《十万残荷》的画作,泅染纸上的十万朵残荷,那一茎茎枯荷,萎了,败了,已撑不起昔日的繁华记忆,却又枝叶清朗,筋骨铮铮。一如画家本人,想画的已非荷非塘,而是自己的春秋,自己的风骨。“胭脂买笑寻常事,谁解枯蓬胜艳葩?”这是李老十和他的诗画留下的发问。
莲的清香,佛祖闻过,实际是极乐世界的味道。上世纪初马常村有位叫作春兴的姑娘,生得唇红齿白,聪明伶俐,父母爱如掌上明珠,教她识文断字,长到十六岁时为其婚配。春兴不从,逃婚到护珠寺,拜在山门前,她剪去青丝,以英姿慑服群魔;剪不去慈悲,用悲悯给苦难剃度。青灯古刹,山风扑打,扯一下夜色,就抖出寂寞的铜齿,她熬过动乱与苦难,在坚韧中广结人缘,勤修般若,塑罗汉金身,建僧舍禅院,修天梯补道路,把一座古刹服侍得香烟缭绕,声名远扬。如今她虽已涅槃,但一生受人敬仰,她就是护珠寺的主持春兴师伯,法号源亮。红尘滚滚,她如尘世莲华,在泥不染,把自己活成一株行走的青莲,不竞不随,步步生香。
“九天之际,安放安属?寄意幽冥,谁知其数?”在浮浮沉沉的人世间,很多人走着走着,就忘了为何出发,成为自己都不明白的人。很多时候,我们内心动摇,是因为缺乏自信;我们左右摇摆,是因为信仰的种种无所依附,所以我们害怕。反而不如一枝残荷,活得清澈又通透,坚定又纯粹,出于污泥,但洁身自好,绝不流俗。
“遍寻荷塘不见花,风转翠盖乱如麻 。”我沿着湖畔边走边看,满目残荷,一塘连着一塘,一片挨着一片,每一条田埂,都埋伏过溪水,密植不知今夕何夕的杂草,和荷的花渐次迟暮,宛如一曲悲壮的歌,寥落,冷清,荒凉。株株残荷,或弯曲如弓,或扑倒水面,或昂然挺立,无论哪种姿态,都是一幅幅水墨写意。那些荷塘里窸窣的轻响扣动心田,它们曾有过多妖娆,多盛大,而今就有多苍凉,多萧落。它们在凄风苦寒中,敛尽光芒,于时光的无涯里,站成永恒。那一株株残荷,看似枯瘦清冷,却又坚韧饱满,或弯折,或扭曲,蜕幻成不同的形态。就连小小的莲蓬,也桀骜,孤高,带着凌驾的美撕裂的伤痕,挺立在干涸的水面上。
一朵莲蓬在怀,那些夏天的果实,仰看寒雁唳天,俯瞰人间疾苦。马常河畔多能人异士,两年前小儿打球跌折左手,在县医院住了一夜,听着病房里病友的哀嚎,想着孩子骨钉穿身,竟比自己还疼,于是带着孩子连夜逃跑,寻得奇人传哥。传哥第一包药一只胳膊青紫淤血,狰狞可怕,他说以毒攻毒,不怕;三包药下来,淤血散去,痛楚减轻;一个月下来,孩子的手可以扶在墙上慢慢使力,医者仁心仁术如莲之花叶绚烂芬芳。后来得知,传哥一生传奇,早年志在四方,遇高人传其医术,教习拳术,回乡后拳脚护身,寻常人近身不得,常在腾越、中和等乡镇行走,解除民间疾苦,治疗跌打损伤有口皆碑。传哥温和,一抹微笑常常让我想起他家门口那蓬红莲,心若莲蕊,瓣瓣生香。
草坝街外,白鹭轻飞,稻草人守望着最后的稻田,黄色的牛群在荷塘里寻觅,那些龇牙咧嘴的霜雪,掩不住冬天里的春天,旧谷茬桩上长出新稻草,哪里有枯寂,哪里就有新生。走过小半生光阴,再看残荷,我默望着,心里溢满感动。青草不厌倦重复,花朵不惧怕老去,生活的美,不在于曾经轰轰烈烈,而是归于平淡后,那一份宁静从容。花开灿烂,易见;枯落沟渠,偏激。或者正是因为冬荷的萧瑟冷峻,才有初荷的惊喜鲜翠,也正是因为有忽然花开的怦然心动,才会有秋荷暮年的空塘守望。要知道残荷的凄美,何尝不是一种新生,它们在积蓄力量,等待来年的再次盛放。枯萎与新生,本来就是一个整体,放下了就不用涕泪交加。
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写道: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还真是如此,仿佛只是转瞬之间,青春远去,白发渐生,有人以身相许给了衰老,有人贩卖心慌赎回憧憬。老了,既无须伤怀,也可以老得有风骨。在寂寂的时光里,努力地绽放,从容地老去,既不负光阴,也未曾辜负自己。那么,这样的人生,你就活成了一株气象万千的荷,走过的路就是你在人间的修行。
我理了理杂乱的心思,人静下来,就没有什么会让自己举棋不定。人活到了一定年纪,是往回收的,终有一天,自己也将老去,不人云亦云,不随波逐流,安心做回自己,以一株残荷的姿态,不攀援,不依附。轻装上路的灵魂,繁华落尽,洗却尘俗,它已抵达至简之境。
本刊特约撰稿人 段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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