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寻梅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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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作家海男语境里的“众神穿越的博南古道”上。
一株唐梅。一株宋梅。一株元梅。一株明梅。无数株清梅。
玉树临风的梅君子。他们站在滇西的大地上,站在永平的山水间,背靠博南山,面临澜沧江,隔着千年的时光举杯邀明月,煮酒论英雄。于是,永平的早春,岁岁都有梅花香雪,诗酒飘荡。
特别是有一天,也就是公元1524年的深冬,那位才情飘逸的杨状元杨慎,遍体鳞伤路过南方丝绸之路上的博南山,当然这时他玉树临风不起来,廷杖之刑让他只能伏在马背上。这时,唐,宋,元,明——博南道上的梅兄们,注视着升庵小弟的孤独身影,轻舒山风为他疗伤,蓄积暗香为他酿酒。心绪飘零的杨慎,魔性地觉得一股清流之气在丹田升起,心情好了许多。与梅兄们告别,杨慎往兰津古渡赶去。在永昌府养好伤的杨慎,不负梅兄们风牵衣袖之约,次年春寒料峭之时,就独登博南山,写下了《见梅花》:一辞青锁沧江卧,山城三见梅花破。正爱家家临水开,还愁树树和烟堕。清樽欲醉不成欢,雪调空歌谁与和。小院回廊日又斜,高楼短笛风前过。
有了杨慎的对饮长吟,梅兄们剑舞长空,把酒成歌,一场大地与生命的密码由此开启。
又过了六百年。
2021年12月6日,永平走出去的军旅诗人赵振王、永平县文联主席张继强邀约云南作家海男和上海诗人叶德庆翻越博南山。这是二十四节气中大雪的头一天,北方在千地飞素雪,南方在万里覆寒云。一天没见过太阳,博南山上的升庵祠前古木遮天蔽日,一切似乎都在隐喻中。海男灵魂受到指引般,跪在升庵祠的断墙前三拜九叩,此刻,她匍匐在地,心底升起的是缕缕轻烟般的愉悦,一改过去几次经过升庵祠的无限悲凉。那几次,一想到杨升庵就走在这条窄小而平凡的流放之路上,她就感觉“一种突如其来的忧伤就像麻绳那样捆绑着我”。诗人的心总是敏感的,这次,她捕捉到了这种内心的巨大变化。难道,此时,三十六岁的大明第一才子,飘逸如松柏的升庵兄正在云端的高处注视着我?海男这样想着就开始喃喃低语:杨慎啊,如果我在这条古道遇上你,一定会爱上你。霎时,奇异的一幕出现了,阴绵的林间,一束阳光破云而出,将海男裹在一片祥光之中。同行的数人被这种祥瑞镇住,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掏手机拍照,约三分钟,阳光从树隙中撤身,一切回归原样。因为太过短暂,只有叶德庆老师拍下了这一异相。
我们称之为千年一照。
一下午,我们都在讨论这隔着六百年时空的两个孤傲灵魂的相遇。我对海男姐姐说,冥冥之中,你和升庵是灵魂相通的,一个绝世的才子,一个绝世的奇女,注定会在博南山上有一次通灵。前几次,也许升庵外出讲学了,你访博南山,你的灵魂是孤独的,所以你觉得悲凉哀伤;这次,升庵在某个高处,远远看到了你的身影,他知道知音来到了,于是长袖一挥,一束光芒为你扫去身边的阴霾。海男姐姐,这趟你就是来赴约的。
这几年,海男一有空就游荡在博南山上,我觉得她就像一个与博南山通灵的巫师,可以任意与博南山的山神树神交谈,可以听见来自密林深处野兽们以及树妖花仙的对话。
叶德庆老师被这束光镇住后,有了《与杨慎书》。他说,“杨慎,你回来了/有些魔性的事只有神可以解答。”他还说他自己,“一个人流浪到此,坐在石阶上/与你书/搁在你的石香炉旁,等你/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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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继强主席是个有意思的人,山野寻梅二十一年,青丝染上了白霜,他知晓博南山上的一切自然和历史体系,绝对上得了博南山上老树妖的榜单;二十多年的南方丝绸之路的研究,他已经学富五车,更是业内的专家。有一款茶叫野老茶,张主席给人的感觉就是沾染着梅君子的清雅之气和野老茶的醇厚之味的混合体。不是他的寻找,或许我们都没有机会看到唐宋元明几位梅兄的尊容。
12月5日,振王兄在电话里粗声大气地喊,张主席约来永平看梅花,唐宋元明清都齐了!于是,周末寻梅,成为2021年度最有意思的事件。
从黄连树下高速,车子七弯八弯拐进了一条土路,再穿过几片山林,我们到了杉阳镇阿腰寨。进村,那棵硕大的唐梅就矗立在一片南瓜藤、洋丝瓜藤及核桃树之间,从苍老的树干上发出的绿叶和花苞,足够支撑他来年春天赴一场壮丽的天地之约。一千三百年,一个人按一百岁算,都轮转了十三世,挫骨扬灰了十三次,可这株梅花还张扬着,生发着,给我们当神膜拜着。这株唐梅从根部分为两个枝干,就像一对胞兄,相互守望着,对酌冬天的凛冽和春天的繁盛。可以看到,活着的枝干,是从死去的枝干一侧重新长出的,死去的一部分,甚至已经倒伏在地,即将成为泥土的一部分。张主席说,这株唐梅,就是典型的古梅中的舍利子。舍利子?佛家说,舍利子是释迦牟尼涅槃后结成的珠状物,五彩耀目,这是修行到最高境界留在世间的呈现。
而这株唐梅被称为舍利子,岂不是可以与佛家修为比肩?因为枯死的树根,看似死了,但死而不化,死而不僵,倒伏了又长出新枝,倒伏了再长出新枝,不知道经历了几生几世的涅槃?一点点根须,一点点水分,就可以死去又活来,死去又活来。我抚摸着枯死的以及活着的树干的纹理,有如抚摸着岁月留给他们的皱纹和山风留给他们的温度。海男久久徘徊在唐梅的身旁,以我们眼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的状态与这株千年老梅轻言细语。我们不打扰她,转而看树下的一个写着“唐梅”的石碑。
这块碑是北京古梅专家唐建最终鉴定梅树为千年以上之唐梅后所立。石碑里的信息量极大:
杉阳阿腰寨古梅题记
永平县杉阳古镇汉蜀永昌郡博南县,现存有西南丝绸之路博南古道。此树唐梅也,青梅宫粉类,为杨绍丽家世代所有,自称先祖于明洪武年间由中原迁居阿腰寨时即存此古梅树,数百年未见明显变化。现高十五余米,树冠十六余米。据老人回忆古梅原为一本四干,今存二干,左径约八十五厘米,右径约七十六厘米,一干无考(另外一干于五年前折断)。树径约一点五米以上,树干扭曲断裂,中空透光,且树皮纵裂隆起呈舍利状,对比花桥元梅及滇中古梅,经科学分析论证,初步鉴定为千年以上之唐梅,为世之仅有。公元二〇一九年初,由梅友公社唐建、周显泽、段正武、庄明海等,在博南山中寻得,永平县委、县政府十分重视并多方筹集专款保护。今古梅、古道已修葺一新,千年梅王之呈现,此乃国运昌盛之兆也。是为记。
题记的重点大概是古梅早在杨绍丽的先祖六百多年前从中原来到阿腰寨时就存在。青梅宫粉类。树皮的纹路呈舍利状。
杨绍丽是古梅旁农舍的女主人,四十岁,也就是说她已在阿腰寨看花开花落四十年。
一个家族可以代代相传六百多年守着一株唐梅,世间的风月都被她家占了似的,这多么奢侈,我甚至觉得连杨绍丽一家人在牛圈里掏牛粪都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因为这还事关庄稼的长势和丰收后的心情。你看,海男就轻盈地跑去牛圈边,与正在劳作的杨绍丽的丈夫及公公婆婆合影。在写作这件事情上,我情愿相信海男就是个巫女,她的文字长在身体里,随着血液一起流动、奔跑。杨绍丽一家人与唐梅的依存关系,已打动了海男 。
杨绍丽说,梅花开以前,家里的这些农事该处理就要处理完,一月二十日左右梅花渐次开了,很多画家就会鸟一样从全国各地飞来,如痴如狂地守在树下画梅花,那时一家人就忙招呼这些画家了,做饭、送水等等。杨绍丽还说,梅花开的时候,她一步也舍不得离开,那种香气,把人的魂都要勾走。我明白她的意思,那种来自大地深处的蕴藏之力足够把人的一切行为意识都裹挟进去,我如果有幸出生在古梅身畔,一定会在花开时节与它酌酒对饮。
张继强主席接过杨绍丽的话说,大量的画家来画梅花,甚至改变了中国梅花的画风。一般画梅花,就是小平尺地画盆景,最多也就墙角数支梅凌寒独自开。而在唐梅面前,面对这种千年的磅礴之气和凛冽的仙风傲骨,画家都做不到夹脚夹手,而是放开画卷,尽情吸纳天地赋予唐梅的精气神韵,也许挥毫泼墨那一刻,天,地,人,古梅,已经融合在万物自然的灵气之中。
2022年2月1日,大年初一的早上,我再次站在了唐梅脚下。唐梅已梦回大唐,千年的仙气催开千年的花期,数只羽翅翠绿的鸟儿在花簇间跳跃翻飞。从菜地抱着一大抱青菜芽回来的杨绍丽见到我,马上过来打招呼,并说唐建老师也在杉阳住着,整个春节假期都会在梅树下画梅花。我问这棵树会结梅子吗?她说会啊,每年五月都会结二三十斤,唐建老师都要请她快递到北京去与朋友分享。面对唐老师对梅的痴情,我想起了唐老师写的《晨起阿腰寨探唐梅》:
画家行早望星华,
衣袖飞霜脸映霞。
山对晋唐千里月,
庭闲老树万枝花。
也许是我孤陋寡闻,如果不是寻梅,我还不知道有梅友公社这样的古梅鉴定组织。这是由国内很有影响力的古梅专家、植物学家及寻梅爱好者组成的。也许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疑惑,面对这断裂了从缝隙中向阳而生的纹理,你怎么来确定他生于何年呢?对此,张继强主席表现出十足的专业劲儿,他侃侃而谈。以前常用的方法是碳十四,现在不提倡了,因为要钻孔,对树的破坏很大。现在除了典籍上找,主要是田野考古,就是寻访周围的人,包括跟全国的已经寻访到的来对比,对比它的树径、树种,再看果原不原始,花是否有进化。张老师认为寻访到这株唐梅的过程很神奇,就像有神灵提示般神奇。最早寻到元梅时,就在想应该还有年代更久的梅,于是就在典籍里找,结果在《永昌府文征》里看到清代保山诗人徐崇岳写的一首《唐梅》,且诗末特别注明古梅长于大理永平:唐梅发古香,来如罗浮梦。生长天宝初,认得阁罗凤(阁罗凤,南诏第五代国王)。张主席如获至宝,遍寻永平山水,2019年在阿腰寨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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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梅长在比唐梅更荒僻的高岗上,去寻访它极为不易。到了老永保桥,在一个叫大木场的小村子拐上博南山,路就变得越来越陡峭,必须是四驱越野,车身还不能太大,开车技术还要好,否则只能徒步。荒野毛路两旁是秋收过后的包谷地,枯败的枝叶立而不倒,还在呈现生命欢场的最后尊严。两三公里的毛路,我看着鬼见愁、山茅草、野坝蒿等植物在车子扫过后又迅速挺直身干,让封路的状态回归原样,就想起了小时候外婆讲的故事。王玉莲受继母虐待离家去寻找被赶出家门多年的生母,走进一条荆棘之路,每走一步,后面的荆棘就箭矢般封住来路,于是她只能前行,没有退路。她一路喊娘,可回应她的只是呜呜的风声和即将落山的残阳。至于她找没找到娘,我问外婆,外婆总说找到了,但我长大了明白外婆这么说只是让我安心睡觉。我想编故事的人大概就是想说,人生充满了无常,堵住你的去路,就是想让你对前路带有希望,往前走,莫回头,也许有惊喜,也许有失望,什么结果都应该坦然接受。其实经历得多了,承受力就强大了。
视线豁然开朗的时候,宋梅出现了。
不得不说,宋梅占尽了地理优势。背靠博南山,前临澜沧江,高台之上,虬枝苍劲,花苞蓄势,极尽天地之气。
张继强主席寻梅二十一年,自认为自己是懂梅的。要说与梅的心神相交,他与宋梅最为默契。
2020年,永平县委、县政府拟在1月15日至18日召开中国梅花论坛,全国的爱梅人士有近两百人参会。月初,很多人质疑那几天宋梅会不会开。张主席为了确定究竟会不会开,会期前半月去树下看,结果满树花蕾。他静立树下,闭目倾听,似乎听见枝头有喃喃低语。他心思澄明,相信与花已达成了默契。半月之后,三十辆车浩浩荡荡摆在大木厂,依次步行,近前,满树繁花惊呆了众人,连见了村姑都误以为是花神:“村姑只恐是花神,花信前头报早春。奇树芳滋休冷眼,好从初地唤真真。”(杨慎梅花诗)1月20日,疫情开始,武汉封城,这次梅花论坛成为近几年最春风拂面的梅花盛事。
有意思的是,这株宋梅在千年的生命演进中有一枝居然进化成六瓣花。一般的梅花,越是没有嫁接过、没有杂交的都是五瓣,专家说这是进化的结果。因为现在来的人多了,会干扰到一些鸟、昆虫及蜜蜂的采蜜传粉行为。为了吸引更多的鸟和蜜蜂,宋梅努力释放更多的能量,让自己的花更鲜艳。
2022年1月23日,我再次站在宋梅脚下。一个月前的花蕾已参透节令的密码,在大寒之时穿透云雾,千年香英弥漫山野。在森森万木寒僵之时,让人感觉虽不是争魁,但百花谁敢先芳?
一千岁的一棵树,一棵花树,张主席觉得它已经不是以纯粹意义上的一棵树立于人世之间,它通灵于自然界万物,有自己的语言体系和思想维度。我很认同这个说法,梅与风的扭缠与合作、与雨的生发与吸纳、与昆虫的低语与拂弄,或许都在我们的感知之外,藏匿于四季轮回深处,我们听不懂而已。但它确实在千年的时光中看世间万象,看有情人的分分合合。
顺着一条两旁长满芭蕉树的土路往博南山上走,是一个依坡而建的窝棚,曾经应该是有人住的,现在大概只是农忙时节的一个落脚处。我曾和叶德庆老师爬坡上坎,看到的是没有关牛的牛圈、锅碗瓢盆俱全的灶屋和简易木床。包谷、南瓜等粮食采收完了,主人也就下山了,来年耕种的时候,这里应该才会生起炊烟。对他们来说,一棵千年古梅是寂寞地开,还是惊醒天人地开,或许并没有一亩包谷的丰收来得重要。但从他们的生活本真出发,也并不影响其与土地的依附之情。我甚至在猜测,在这荒郊野岭,千年以前的某个五月,一对耕地的夫妇弓腰劳作,中午歇晌的时候,农妇随手掏了一把翠生生的酸梅,在一个木碗里捣了捣,冲上凉水,再倾进一碗凉粉里,再加上足够的辣椒、花椒,盐巴,就是一道酸辣爽口的午饭菜。对这一带的山民来说,气候炎热,农活辛苦,酸,可以提神醒胃,增加食欲。梅子,恰恰解决了食酸的问题。这位农妇,也许在倾完梅子水之后,随手一泼,就把梅核扔到了此刻的梅树之下,借天地灵气,成就了这棵梅树与后世的千年之约。当然,这只是我的想当然,这株梅树究竟怎么长成,谁说得清呢?难道不可以是博南山的山神随意撒下的一粒种子吗?重要的是谁能在香传细蕊,春透灵根的时候与之静立默守,芳樽移就。缘分不缘分,谁也说不清楚,遇到了就是有缘,我今天意外地来到这里,或许,将来每一年的1月末,我都会来赴约。一年一见,千绕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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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梅长在花桥,花桥长在两千年前的博南县,博南县长在博南山疏密有致的时间花序里。这种奇妙的组合,让谪戍永昌的杨慎,用余生的三十六年,不停地驻足在花桥驿,在元梅下,在博南山,以至于后来人们为他在博南山建升庵祠找到最充足的理由。
元梅的盛花期从1月15日就开始了。在从前的博南小学、现在的博南古道博物馆,八百年的元梅,开合天地之门,倾吐自然之气,让旷古的奇香,扇动着花桥每一个小院的鼻翼,也让花桥人或者来花桥的人沉浸在朝圣般的气息里。
大理的艾德勋老师在元梅下给过我一副明代诗人窦居炎的题元梅联:阅历风霜,问尔几生修到此;传来锦绣,有谁千载艳如斯。
站在虬枝苍劲的梅枝撑起的花冠下,如对联所言,我确实被惊艳了。
花冠下,天空消失了,我相信,如果用语言描述,我用中国古典文字营造的氛围与梅花此刻释放的杀伤力相比,也许不及它枝头一飞沫,它需要吸纳多少洪荒之力才可以催开这一树繁花啊。所以我也情愿相信,自然界的万物生长,不是以我们凡人的生老病死、我们的一叶障目来衡量的,不仅仅是唐梅宋梅元梅,博南山的每一棵茶花或者木莲,以及更多的树,都住着一个树神,这个神用它的语言体系、营养体系或者精神体系,供养着这个生命的花开芬芳、千年不老。
几年前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海男站在花刚凋谢的元梅下,想象着在800年前的某个时辰,一个人将一株梅花栽在了泥土下,过了许多年,梅花渐长,像人一样长出了枝干、骨朵后经历着时间的洗礼。她说,人不可能活得像这棵梅花一样长,人活百岁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所以,当虚弱的人类面对自然时,总会寻找到让自己的心灵史朝拜的神仙。很显然,眼前的梅花已经成仙。观赏,就是透过眼前的存在之物,尽可能地寻找到它与我们相遇的缘由。
所以,眼前的梅花,用自己的幽香抚慰着与它相遇的众生之灵。
花桥早在汉代就是永昌郡的博南县县城,也是南方丝绸之路上商旅马帮来往歇脚的重要驿站,因为在此住一晚养好精神,给马匹喂饱马料,第二天就要翻越磅礴的博南山,过杉阳,过湾子村,爬上江顶寺,穿过“觉路遥远”大牌坊,千般万般小心地走九曲十八弯,再渡过澜沧江,一步不稳,连人带马也许就会滚下浊流滚滚的澜沧江。所以花桥之夜,对于所有在丝绸之路上讨生活的人来说多么的重要。如果适逢早春梅花盛开,又是多么幸运。这也就成就了花桥的千年繁华。
2006年我第一次到花桥的时候,花桥还没有经过任何修缮,原始的古旧的石板路上堆着冒着热气的牛粪;农田里稻草垛上站立着汉代城门,残留的土墙上仙人掌蓬勃生长;卖杂货的小店还保留着老式的木柜台,一个白发的老奶奶坐在窗前,在一块蓝布上绣着她年轻时的花纹;那个饲养过马帮岁月的李家马店,马槽依旧,马圈依旧,几百年的窗花依旧,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店主太太印着红花绿叶牡丹图的梳妆台姿色依旧,只是人去院空,不知故事几何。
转眼十多年过去,花桥的路,花桥的院,花桥的物,花桥的人,都有很多变化,唯有花桥的元梅经久地幽香,元梅的梅子酒经久地醇厚。有一年的五月我特意来吃梅子,那一个个硕大的梅果,有平常梅子的三个大,不苦不涩,清香酸爽,是我喜欢的盐梅,还没咬,就感觉酸到了耳根,口水直流;果皮碧绿,水色诱人,如一个十多岁少女的青涩,让人赏心悦目。据说整棵梅树的果子约有500多斤,梅熟时节花桥的居民都前来有序采摘,只采自己需要的量,绝不多贪一个,如此每一家人都能泡一罐醉人的梅子酒。
张继强主席说有一个专门搞发酵研究的生物学教授,为了动员他做元梅的青梅酒,让她先生从日本带来三款日本清酒,还说一棵梅树可以有一个产业,他回绝了。清酒再好,也变成别人的产品了。这一棵梅是花桥人的魂。
我浏览张继强主席的朋友圈,很多次看到他转发中国几位古梅鉴赏大师对花桥元梅的盛赞,比如朗森赞元梅为天下第一壮梅,唐建称之世界第一奇梅,华珊说它是中国最美古梅。真的是爱梅之人古今有之。凌霜傲雪的梅花以花卉中的奇品拥有了“中国古梅谱”,成为唯一一个有“谱”的花君子。
寻梅,访梅,赏梅,让我再次确认,人与世间的花草灵木,与与之相关的人的缘分,是冥冥之中有安排的。1月23日,我今年第二次站在元梅身下的时候,遇到了寻梅的鼻祖——中国艺术研究院教授唐建老师。那时,唐老师正俯身静气挥毫画梅,苍劲的枝干在纸上呼之欲出。
当唐建老师听说我和好友天鹤是从大木厂看宋梅下来,立刻问宋梅开得怎样了,我说开了少部分,但是有个不幸的消息,宋梅刚刚被什么人砍了很大的一个枝,我们上个月来的时候那枝头还有密密匝匝的花蕾。话音才落,唐老师的画笔就摔在了地上,仿佛灵魂抽离了他的手指,僵直在空中。及至我们离开,他再没有捡起画笔。他打电话不停询问县里相关部门,究竟是谁砍了梅枝,并一再交代大长山的两棵元梅、普棚村的明梅再不能出问题,唐梅更不能出问题。
从张继强主席的讲述里知道唐建老师的名字已久,也知道他几十年来遍寻中国古梅,寻梅已然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作为梅友公社的创始人,唐老师给人的感觉就是,在元梅旁一站,他也是一棵风骨清奇的古梅。对梅的感情,从他的梅诗中可见一斑:
寻 梅
十年寻觅未称痴,频向苍山问雪枝。
岁暮风寒归路远,此心梅月两相知。
与唐建老师作别时,我在想,今后每年的1月15日,都会作为我来拜元梅的日子。就像唐老师在《花桥画梅有感》里写的:前年访古不逢时,今日重来雪满枝。纸上空叹风雅少,冰心只许月光知。
与梅的相遇相逢相约,就寄放在春风明月里吧。
(刁丽俊)
编辑:田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