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水”的前世今生(一带一路行走笔记)
来源:保山日报 阅读:
□ 王柯
这里说的“一碗水”是一个地名。
当然,这个地名肯定与水有关,而且这里确实有一眼泉水。
在保山城西北方向约10公里的卧佛寺后、海拔3000多米的西山一碗水梁子的山坳里,树荫浓密的石壁下有一眼从碗状石缝里浸出的泉水。泉水不大,可是一年四季都不干涸。神秘而有趣的是,它总是掐恰恰好好的一“碗”,既不浅下去,也不漫过口。据传,秦汉时期,南方丝路上的马帮途经此路段,发现此泉眼形似碗状,而且泉水清纯甘甜,四季不干,每次走过,都要在此小憩喝上一碗水解渴舒乏,再开始下一段行程,故美其名曰“一碗水”。
对我来说,“一碗水”是一个魂牵梦萦的地名。这不单单是因为这个名字让人充满想象,更因为这是祖辈、父辈们走过无数次、说过无数次的地方。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为响应政府号召,正值壮年的祖父脚穿祖母亲手纳底的布鞋,肩挑一担生活日用品,带着“三寸金莲”的祖母和年仅8岁的父亲,从祖籍地保山板桥镇妻贤村(乡亲们喜欢称七排村)出发,与乡亲们一起跋山涉水,迁徙到上江坝(今隆阳区芒宽乡)开荒建村。乡亲们扶老携幼、呼儿唤女,一路走走停停,历时四天才走到上江坝。那时,山高林密、道路崎岖,乡亲们虽然缺衣少食,却信心百倍、精神振奋,为奔赴新的生活而不辞辛劳,因为,在山的那一边,是一片充满希望的热土。
从我记事起,就经常听祖父讲他们迁徙路上的故事,听得最多的一个地名就是“一碗水”。懵懂的年纪不懂得祖辈们的艰辛,但却隐约觉得“一碗水”肯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也是一个可以给无数行人慰藉和解乏的地方。祖父说,他们每次往返保山和上江坝,都是经卧佛寺上清水关、李家寺,翻越一碗水梁子,至瓦房街,再过油坊村,经水银厂,下马鬃鱼岭岗到怒江边的康浪渡口,乘小木船或竹筏过江。然后才到达“开荒队”选好的居住地垦荒建村,为纪念祖德宗功,村名沿用保山老家旧名,仍叫妻贤村。每次走到“一碗水”,人们都要在此喝几口清凉甘甜的水,再吃几口干粮,休整一个时辰才继续赶路。因此,“一碗水”就是行人的一个目标,抑或是一个希望,只有走到了“一碗水”、走过了“一碗水”,这一次的行程才算有了一个终结或意义。
我第一次去“一碗水”是一个雨后初晴的秋日,山路两旁的树木并没有因为秋意渐浓而落叶纷飞,反而郁郁葱葱,充满生机,只是湿气很大,一路凉飕飕的感觉。倒是大路两旁的核桃挂满枝头,硕果累累地告诉我这是一个丰收的季节。或许是刚下了雨的缘故,山顶几公里范围内都是浓雾,能见度只有四五米,我没能极目远眺看到峰峦叠嶂,也没有曲径通幽看到野花芬芳,因此也没有找到那种苍凉开阔、思绪万千的感觉。而且我到达“一碗水”梁子的方式与祖辈们到达“一碗水”的方式不同,我是从保山城开车一小时到达的,而祖辈们是从祖籍地徒步翻山越岭一天才到达的。因为到达的方式不同,所以我无法完全体会祖辈们当时的心境。山还是那座山,路还是那条路,只不过是这条路“长”宽了、变硬了,我已找寻不到祖辈们的足迹,只能想象阳光明媚时祖辈们在这里曾经绽放的笑容、风雨交加时祖辈们在这里经历的苦难。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如果时光可以穿越,我愿意和祖辈们一起走过这条道路、走过那段岁月,用目光、用心灵记下这一路的山水林木、花草野果和乡亲们单纯的情感。
通过阅读保山学者李枝彩先生关于南方丝绸古道的研究文章得知:“一碗水”是南方丝绸古道保山境内(永昌道)的一道山梁子,是古往今来无数行人必经而又必停留修整的一个地点。永昌道,系因途经古永昌郡地而得名,自古以来就是我国南方陆上丝绸之路——蜀·身毒道从四川成都出发,经云南西部前往缅甸、印度的必由之路。 据史载,古道最早形成于战国时期,为早期民间商旅从大理、保山经腾冲前往缅甸、印度的主要交通线。经过一碗水梁子的这条道在保山称为“北道”,是过怒江勐古渡上高黎贡山过北斋公房的古道。古道主线东起保山板桥古镇接博南古道,向西经卧佛寺上清水关、李家寺,翻一碗水梁子,下山至瓦房街,转西北经汶上、新民、荷花树,至勐古渡过怒江,经芒宽西亚街向西上高黎贡山,经灰坡、马面关、茶铺、茶罐口、冷水沟翻北斋公房垭口,下山经腾冲黄土坎、铁匠房、桥头街,转南过界头、永安、曲石至腾冲城止,线路里程约 200 公里。
那天,我在山脚卧佛寺大门外,向路边开小卖部的老者问路的时候,那位老者不但清楚地告诉了我行走的路线,而且还准确地告诉了我里程:从此地出发去“一碗水”,一直沿着大路走,别走岔道,走过7公里的水泥路之后便是22公里的弹石路,总长29公里。果不其然,我从汽车的路码表和路边的里程碑看出,确实如其所说是29公里。由此我猜想,这位80多岁的老者,要么是经常走过此路,要么是参与了修路,要不然不会把这条路的路况和里程记得那么清楚。不过,我更愿意相信,是这条路早已烙印在了许多人心里,让它始终活着,并且活得绚丽多姿。
“一碗水”地名,古来有之,一些历史文献对此有所记录或提及。例如,明代文学家杨慎《西路杂述·其五》诗记:“哨名一碗水,坡号半边山。疲人倚石蹬,渴马饮冰湍。”明《徐霞客游记》中记载:“北竟坞中,乃北逾石岭,共半里下……北上半里,是为土地关。下关半里,凿石坎停细流一盂,曰‘一碗水’,行者以口就而啜之。”清《方舆纪要》载,羊街山“山半涌泉,周围五尺,名曰一碗水,行者咸掬饮之,地名碗水哨。”明清时期的一些地理图中也能见到“一碗水”的地名,例如,明《黔记》中绘制的平越府卫形胜图中标示有“一碗水寨”;清乾隆时期绘制的《四川全图》之阆中县、清溪县和中江县形胜图中分别标示有“一碗水塘”。由此可见“一碗水”地名使用的普遍与广泛。
几乎每一个地方的“一碗水”都有着异闻传说。这些异闻传说中,“一碗水”的由来,或与仙圣有关,或与帝王相干,清甜甘冽的“一碗水”不仅为渴者饮,还能治病救人,或消灾免难,或福荫子孙。
传统的风水理论,或也对“一碗水”之取名有所影响。唐朝人氏杨筠松,俗名“杨救贫”,被尊为风水宗师。传说他能用“一碗水”救苦救难,或招来财气。风水理论对水的要求是“聚蓄”,聚蓄水则主富贵,即所谓“明堂一碗水,止得三年渴。”碗,显然就是一个能聚蓄水的容器,“一碗水”则成为古人寄望人丁兴旺、福泰安康、富贵荣华的一种心理表达。佛教中有“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道教中有“万病一碗水”;主产于长江流域的八角莲,因有清热祛毒疗伤之效,人称“江边一碗水”。虽然各种情景和语境下的“一碗水”之含义不尽相同,但这却强化了人们对“一碗水”三个字的辨识与记忆,“一碗水”逐渐成为了人们对某些事物与现象的指代用词,或者说更熟悉和更习惯的一种表达。“一碗水”地名中包含有地理、历史、民族、宗教、神话、习俗,以及移民迁徙与聚落等多方面的内容。可以说,这种形象而又贴切的地名反映了一种特殊的地域文化现象。
遗憾的是,我问了许多人,都没有关于保山“一碗水”的传说故事。反倒是许多年前父亲给我讲的一个自家的“逸闻趣事”在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当年,祖父带着祖母、父亲和乡亲们走到“一碗水”的时候,许多人因口渴难耐,便迫不及待地双手一伸,直接从“一碗水”里捧水喝,只有读过几年私塾的祖父从行囊里拿出一只土大碗来舀水喝。或许是太累的缘故,祖父一不小心失手打碎了祖母心爱的土大碗,这可是当时迁徙到上江坝开始新生活的部分家当啊,因此,祖母一路责备祖父,心疼了好几天。祖父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虽然他没有与祖母争吵,但是从此以后,他从不用碗喝水。在我的记忆中,也从来没有看见祖父用碗喝水,他用的都是口缸、杯子或水瓢。这或许就是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故事,这个故事流传得不广,几乎只在我们一家人和几位乡亲们的范围内。30年前,我还没来得及追问祖父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份坚守,他就离开了我们。这或许就是男人的一种心境,就像我一定要到“一碗水”去走一走看一看一样,没有什么过多的理由,就是为了心中的那一份牵挂。
也许是巧合,我到达“一碗水”的时候,“一碗水”旁,有人放了一把铁瓢和一把塑料瓢,并没有碗。在树木葱茏的山脊下,当天难得一见的一缕阳光透过树隙,照亮了爬满过山藤的石壁。石壁下,“碗”里的水依然清澈见底,我想象着70年前祖父在这里喝水的样子,轻轻地舀起一瓢水,惬意地啜了一口,入口清凉甘甜、沁人心脾,一种从未有过的获得感和幸福感油然而生,心海里忽然激荡起一阵阵涟漪。
保山有两句俗话,一句是“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另一句是“一碗水端平”。 在高山梁子,有这样“一碗水”,实属过往行人之幸。而“一碗水”,这个常用来比喻公平、平衡的名称其实也属于山水地理类地名,贴近凡俗生活且富有品读趣味,给人极强的亲切感。那么,为什么古人不用“一洼水”“一坑水”,或者“一瓢水”“一壶水”“一盆水”“一罐水”这样的地名,以及为什么在相当广阔的地域里存在如此众多的“一碗水”地名呢?
有人分析,“碗”字,从石从宛,其本义就是凹形石制容器。碗之形态,上大下小或上阔下窄,与很多天然形成的岩窝或石凹之形态近似,于此可以推测早期人类所使用的“碗”,极有可能就是岩石上的凹坑,后来才渐渐出现了陶碗和瓷碗等类的仿形碗。装盛食物或水,为碗的基本用途,碗最终成为了人类最常用的和必需的饮食器具。因此,用“一碗水”来表达这种特定的地理形态,古朴自然,适当贴切。水,滋养万物,“天一生水,地六成之”,自古人类就将水视为最珍贵的自然资源并择水而居。一股清流或一凹岩泉,在一些山地里尤其珍贵。可以说,“一碗水”之命名也表达了古人对水的崇敬和珍惜。
泉水与岩窝是构成“一碗水”地理特征的基本要素,也即产生“一碗水”地名的必要条件。因此,“一碗水”地名多分布在山谷或丘壑地带。所谓岩窝,即岩石表面天然形成的溶蚀坑,包括壶穴、锅穴、冰臼等,以及人工凿掘的石坑。大多数地方的“一碗水”,为接引岩泉的天然坑洼,这些天然坑洼也有被人为改造或加工过的,以凸显其碗状即“一碗水”的特征。此外还见有纯人工制作的“石碗”或“陶瓷碗”。据说个别地方的“一碗水”也被称为“碗泉”或“一碗泉”。
而今,“一碗水”已跟随时代步伐大变样,虽然少了一份沧桑,但却方便了慕名而来的人们。除了森林防火期外,许多人或徒步或驱车前往“一碗水”,特别是杜鹃花开的时候,来的人更多,人们观山景、瞧路景、赏水景,到这里喝一碗水,体会当年先辈风餐露宿、人渴马乏,到了“一碗水”就精神振奋、希望满满的感觉。
2018年1月,保山市交通运输局修缮了“一碗水”旧址,在大路边树起了一个大石头,上刻“一碗水”三个大字,并修建了一个碗状的小水潭和一个四方形水井,并在“一碗水”旁立了一块石碑,作《一碗水碑记》,内容如下:
悠悠南丝路 逶迤一古道
形成东汉时 隐约出郊外
途经永昌郡 可到天竺国
巍巍永昌城 往来客商多
丝路串项链 古城是明珠
修整三两天 还得往西走
过了永昌城 西出是山梁
丛林没日月 匪险豺狼吼
马帮口舌燥 行人赶路急
不觉行多远 忽遇一甘泉
涓涓古道边 状如一碗水
经年不枯竭 清凉又甘甜
人马可解渴 飞鸟能消乏
纵是山水间 亦是自然恩
饮了这碗水 可到瓦房驿
过了瓦房驿 好朝腾越走
饮了这碗水 不忘自然恩
不知山何名 遂名一碗水
今朝逢盛世 交通大发展
古道进史册 空留马蹄坑
今日至山间 泉流未停歇
抚思越千年 感恩心常在
勒石望后世 同心爱山水
《碑记》五字一句,内容朴实无华,将“一碗水”的前世今生娓娓道来,有一种很强的带入感,也让路过此地的人们对“一碗水”有了一个大体的了解,体现了崇敬山水、感恩自然的心理。
距离“一碗水”不远处,是隆阳区国营林场一碗水林区。据林场的邵场长介绍,自从1958年建场以来,林区从事8000多亩森林的防火、野生动植物保护、巡山护林、植树造林、病虫害防治等森林资源保护工作,多年来,林区发生了巨大变化。现在的一碗水林区不仅森林茂密,而且黑熊、麂子、果子狸等野生动物开始频繁出现,一碗水林区也因生物多样化吸引了众多户外爱好者。
一碗水林区被称为隆阳区的“水塔”,其涵养水源一年达22500万立方米,据了解,自2018年以来,北庙水库、大小海坝等库区的水源都来源于“一碗水”大林区。可以说,这永不干涸的“一碗水”已成就了“一库水”“一海水”,始终流淌在崇山峻岭、乡村田野中,始终流淌在无数人的心海里。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最高的善就像水那样,水善于帮助万物而不与万物相争。它停留在众人所不喜欢的地方,所以接近于道,所以才没有烦恼。保山的“一碗水”,从石缝里浸出虽然小到只有一个碗大,可是一年到头都不会干涸,它总是满满的一碗,既不浅下去,也不漫过口,难道这就是一种阴阳平衡、自然平衡的法则吗?抑或就是凡夫俗子一种“利万物而不争”的、自得其乐的心态吧。
责编:刘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