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澜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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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天鹤
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在澜沧江边,守着一条寂静流淌的大江,看一夜漫天灼灼星辰。
当友人说要在瓦窑码头露营时,我毫不犹豫就应了下来。瓦窑码头,距隆阳城区不过四五十分钟的车程,上高速路沿江而行,至码头时,见一座大山挡在眼前,江水如带,静静环绕山脚,看起来,澜沧江倒像是个巨大的“U”字。山水契合间,山印在水光里,水光也印在山中。
时下已是浅冬。傍晚,阳光明媚却不炽热。露营地就在江边不足百米的草地上,草地迎向江中“U”的弯顶处,微微高于江面。两边各有山峰,或可称为澜沧江给自己备下的应急江岸。每年雨季时,澜沧江水位上涨,山矮下来,江面便宽广不少。这片露营地便也成了江的一部分,而那两侧高高的山峰便就势成了江岸,阻挡住那些不安分的水,好叫江岸人家平平顺顺。待雨季过去,澜沧江就把这片草地和江岸统统都吐出来,草地成了露营地,江岸又变成了山峰。人们三五成群来此露营,烧烤,垂钓,吹风。
站在草地边缘,太阳渐渐没入山峰,脚下的澜沧江一片平静,水流慢吞吞地流着,乖顺地绕着山峰远远地来,又远远地去。这样一条寂静沉稳的大江,实在让我无法想象友人口中其涨潮时的波澜壮阔。营地上覆着的草毯已开始枯黄了叶子,仅留梗上些许绿意朝向大江,倒衬着江水更多了些柔软。环顾四周,左右山脚还留有潮水过后灰白的印记。
我们来得巧,不远处江边有三两钓者,露营的倒只有我们一行。众人欢欢喜喜寻了个平整处搭起帐篷,又问江边人家要来几抱柴火。篝火燃起来时,天色已悄然暗下来,一轮明月高悬苍穹,小却亮得惊人的金星陪伴在侧。地上火光耀耀,众人围着篝火,喝着啤酒,吃着烤肉,间或高歌起舞,带来的音响发出很大的声音。我似乎看见澜沧江静默的湖面皱了又皱,这热闹,在这空广的天地中,令我莫名不安。
我于是把自己往热闹之外悄悄挪了又挪,却往往在自觉即将成功遁去时被兴高采烈的友人一把拽回。望望天边一片白月光,又看看这一群欢乐的人,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去寻个僻静处,好独自聆听一条大江的声音。
不想扫了友人的兴,只得耐着性子等。不知等了多久,欢乐总算安稳落地,江边人家鸡鸣四起,帐篷里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帐篷外夜虫喧嚣,月光明晃晃地挂在头顶,与我帐篷里巴掌大的小灯遥遥相对。
我蹑手蹑脚出了帐篷,尽量不弄出声响。
行至江边,头顶苍穹,脚踩大地。澜沧江此刻终于是我一个人的了,就连那些不知何时落在帐篷上、草地上,又打湿了我鞋袜的密密匝匝的露珠也是我的了。篝火尚未完全熄灭,远方山中三两盏灯忽明忽暗。一缕青烟自火堆中袅袅生出,又被江风无声吹散。天地安静,露珠安静,我也安静。唯有澜沧江,开始发出湍湍的流水声。无法分辨流向,即便月光亮如白昼,江面也依旧平静如潭。在这平静之下,耳边传来的流水声却愈发显得清晰,似有千万颗圆润饱满的水珠正依次翻滚着来,又翻滚着去。料想当初,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里写下“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时,或也曾听过江水滚珠般的声音,或也曾如我此刻一般,猜想过一江滚珠,将要滚到哪里去?
都说月明星稀,果然不假。许是因为月亮太过耀眼,今晚的夜空格外地空,遍寻苍穹,不过觅得四五颗星星,也甚不安稳,各在一处,闪烁不定。仿佛风一吹就要散去。
我在这空的最低处,任由裹着江息的风轻轻拂过我的面颊,又滑落到身畔的草丛中,思绪不由得飘飞出去。
澜沧江名字的由来据说与傣族有关,在很久以前,澜沧江两岸森林茂密,地广人稀,茫茫林海中,不计其数的亚洲象繁衍生息,沿江两岸的傣族农民与大象和谐共处,人喂养照料大象,大象则为人耕田。人们感念江和大象的恩情,就把这条江称为“南咪兰章”,“南咪”指江河,“兰”意为百万,“章”是大象,并在一起的意思就是“百万大象繁衍的河流”。由于兰章与澜沧语音相近,久而久之,就传下了澜沧江这个名字。江本无名,人们喊它什么名字,赋予它的名字什么含义,它都不争不辩。似乎天地之间除了流淌再无他事。
这是人所不及的。人自出生起,就卷进了社会的旋涡。我们在这个旋涡里沉沉浮浮,不可避免成了旋涡的一部分。面前的路要怎么走,人在十字路口要怎么选,太多时候并不能由着自己的心。就像江里的一颗石子,任你棱角再怎么鲜明,也终将被打磨成圆滑的模样。我想起那些总是无法消除的闲言碎语,就像江面的风,昼夜不停,吹过来吹过去。又想起金庸先生写的《笑傲江湖》一书中任我行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话说得甚妙,“江湖”二字将动荡、激烈、不可预测的社会以及复杂的人际关系描述得甚是贴切。数万年来,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争斗似乎是人骨子里流淌的本能,就像面前的大江,已略显浑浊的江面无论看起来再怎么平静,内地里又怎会毫无波澜?若非汹涌澎湃,又怎能将一颗颗棱角分明的石头打磨成了圆滑的鹅卵石呢!——人生亦如是。
作为亚洲第三长河,澜沧江一路穿山越谷而来。从西北到东南,或奔腾汹涌,或沉稳静流,遇山则绕,遇谷则落,时急时缓,有清有浊。我最喜二三月间的澜沧江,彼时江水和缓,两岸生机最是盎然,正如《忆江南》里那句“春来江水绿如蓝”。而今寒冬已至,面前的江水早已褪去了青蓝。微微泛着黄的江水在一轮明月的照耀下,又微微泛着白。
时间无情,将面前的大江不知不觉变得浑浊。不知它沿途遇到了什么又或者接纳了什么,才让自己不复春天的清澈。这样想来,江的四季与人的一生竟也那样相似。
初生婴孩的眼睛最是漂亮,哪怕全身又皱又红,只要一睁眼,尚未被世间侵蚀的眼睛总清澈得令人心思柔软。不只是初生婴孩,所有记事前的婴孩眼睛里,都装着春天的江水,照得见世间所有美好,容得下世间最干净的感情。然而那样的纯粹,随着时间的推移悄然消逝。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人的眼睛里开始有了不一样的事情。人一天天长大,事越装越多,到最后,我们的眼睛开始变得浑浊起来,像面前的江水,终究要从春天淌到寒冬腊月里去。不同的是,江的四季去了又来,周而复始。人的一生一去便是永恒,再不复来。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透过一个人的眼睛便看得见一个人的善恶。那么透过江水是否也能看清楚一条江?思及此,我又往前走了两步。江水悠悠,任我打量。然而,无论我怎么努力,依旧看不清江里的风云诡谲,如同活了近四十年,我依旧看不透人心。
天边月亮渐渐偏向山峰,星星们依旧稀疏。冬夜愈发地冷了,我问江水欲往何处去,江水回我无声流淌。看着看着,似有所感。江水遇到山的阻隔并未止步,而是顺势绕行,遇到悬崖也不曾怯懦,勇敢跃下去。如此,方成就了沿途蜿蜒曲折,跌宕起伏的无二景致。
天底下没有一条江一成不变,也没有谁的一生可以永远平顺。莫如学一学面前的澜沧江,绵延两千多公里,无论遇到何种地形,无论到了哪个季节,兀自流淌即可。这样想着,顿觉心下大安,于是转身缩回帐篷里,一觉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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