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垄烟火渡年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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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垄烟火渡年关
徐凤湘
长大后与家乡聚少离多，却时常怀想当年垄垄氤氲乡土的烟火年味。
“老俵，麻烦您明天来帮我料理一下那两只小蚂蚱!”在农村，烧一卷旱烟的功夫，等同“寒暄片刻”，庄稼六畜、奇闻异事、家长里短，随着朴素的烟雾吞吐来去，不疾不徐，酣畅自然。这次闲聊在来客最后一口沉浸式深吸中结束，饱满的一吸，让那小段即将寿终正寝的烟疙瘩重燃激情，火星变成火环冲刺终点——那熟悉的鼻息，和善的唇齿，淳朴的话语，似乎都触手可及!然而，熟悉和默契，让这朵星火在最后一刻陡然黯冷——客人移开了已完成使命的喇叭卷，默叹缭绕肺腑，美美，够味儿!不无怜惜地把残蒂放到踏实的老布鞋底轻轻一点，移开脚，再看一眼，意犹未尽——老俵这手法，板扎!清香撩喉不烧嗓!他清清声音，心满意足地看向男主人，准备说明来意，厚道的男主人却从来客的满足中捕捉到了同样令自己得意的满足，早已双手拢着再敬一根，客人推辞不过，高兴地收下，小心地夹稳在耳根，回家再细品!来意郑重说明，是那个经年不变的邀请。脚边，老旧的搪瓷缸里，一丛朴素的古茶芽正在热山泉的撩拨下，二次苏醒，茗香蓬松着主客几十年的乡土情谊萦绕房梁。“表嫂，家里别做饭，全家一起来吃一小箸腌菜!”来客将对话转向一旁静候烧水端茶的女主人作为收尾，主客送别，“一定要全家来噶!”门外的石板路也感受到了无需修饰的盛情。留在座上的外乡人可就懵了：么?区区一只蚂蚱有什么好料理的!还要约人?让人掉牙帮子的酸菜，哪家没有?有什么好约呢?他忍不住想笑，又怕失体统，就努力绷紧嘴角再呷上一口茶，不过，这茶，都三泡了，还是满口回香!
这位定是生客!文墨之乡，本色谦和：这是邀乡邻帮自家杀年猪呢!这年月，再清贫，主人肚子掸个饥荒也要让年猪吃好喝足，破房烂屋下藏两头两三百斤的大胖猪是常事，谁让老少都喜欢过年呢!
进腊月，春节也近了，各家开始热火朝天地拉桌子请年猪客。
天还不亮，土灶膛子里早已火舌呼呼贪婪地舔着锅底，三尺大锅里水早已哗哗滚开，杀猪人陆续到齐，围着暖烘烘的炭火，一波早烟早茶，神清气爽。朝阳冒头，老俵一声令下，绳索上阵，猪叫人喊，三两个活泼的，嘴说话手打褂，插播杀猪旧段子，即时生成新段子，惹得平日木讷稳重的汉子都哈哈大笑。小孩子们对这种肉搏场面又喜又怕，开门窜一气，闭门躲半天。只有女主人天天侍候这憨实的年货，待之如家人孩儿，不忍听它凄厉悲嚎，颤着心含着泪念着佛，小跑着找出一大束香烛，到灶膛里点了，灶君、天地、大门、圈门一处不落敬上，嘴里祷告喃喃。这个时候，只有那生客，看着被眼前这“蚂蚱”挣扎突围闯坏的圈门、发狠咬断的绳索、压垮了的大木板桌，甚至还让某位老手挂花的战果，几次差点儿惊掉下巴!
男人们在院场上一气呵成：套、捆、杀、烫、刮、洗、割，女人们在炉灶边巧手翻飞：火烧肉、白斩肉、五花回锅、炖排骨、葱姜小炒、猪血豆腐飘葱花……香喷喷的年猪饭出炉，最受欢迎的，当然还是那一小箸菜花腌菜拌生肉，添几回都嫌不够!
等年猪饭吃腻了，另一种有趣的宴席也多起来了。
天干地白，农闲物丰，嫁娶迎新也到了旺季!嫁娶在同村，重点闹洞房;本村娶外村，看新娘数嫁妆;最有看头的，是本村姑娘外嫁。
一两百家人的村寨，好姑娘自然不少，十里八村城里乡间问着来的很多，婚礼一办，文化碰撞，留下多少佳话趣谈。
好事近，杀鸡宰猪，邻里相帮，热闹得很!平日再娇惯花哨的新娘子，婚宴这两天，却都会穿上最朴素甚至打补丁的旧衣，素面朝天勤脚快手做事，常常惹得熟人拍腿大笑，干嘛?以示新娘勤俭持家呗!有时甚至让人怀疑那衣服是借的，从来没见穿过!不过，传统嘛，喜人!多事的姑婆则有意无意悄悄打量计算堂屋里外的嫁妆，猜度男方的家底;更多人则伸颈侧目等着欣赏正客天的“劝饭”和“涂红墨水”，这可是专门拿来招待迎亲队伍的。
正客当天，迎亲部队一大早就到了，这可不一定是路近，而是会被拿来衡量夫家的诚意，新娘因迎亲晚到临时悔婚的事件早有前车之鉴!
摆待客饭了，第一拨是“相帮饭”，招待主家请来帮忙的人，他们几天有得忙!迎亲队伍也不觉得被怠慢，反而正中下怀!他们的“总理事”见多识广，早就打过招呼：这大寨子，劝饭凶得很!涂红墨水也厉害，要处处小心!就趁机探查一下摸摸底——主家“客长”声音洪亮指挥若定;饭菜盘碗盈桌，漂亮丰盛;客人言行谦和欢声笑语;添菜饭的姑娘小伙眼波流转温婉帅气……笑里藏刀?不像。倒是几个姑娘小伙这一看暗暗对上了眼，幻想起了自个儿的喜事!
第二拨招待迎亲队伍。主家挑最整齐四称的桌椅，选同花色的碗钵漆筷，后厨按最高规格装碗。迎亲队伍客客气气笑眯眯地下楼坐定，新郎喜气洋洋满座敬上喜烟，主家“总理事”也客客气气笑眯眯地回敬一轮，之后严肃发话：“各位亲朋来宾，千里姻缘一线牵，两位年轻人喜结连理天作之合，新年新风尚，我们坚决响应政府号召，文明办客，杜绝浪费，坚决革除闹婚陋习!请客人们安心用餐!招待不周多多包涵!”迎亲队伍频频点头，定心丸吞下半颗，开吃!“注意添菜饭，手慢脚慢就是对客人怠慢!”“总理事”话音未落，姑娘小伙早已端出热腾腾的饭菜逐桌添个溜溜尖，迎亲队伍立刻集体警戒，都把自个儿的饭碗牢牢地把在胸前，以免遭“暗算”，不想对方几乎目不斜视利索索地回去了。打个转身的功夫，却又出来，绕一圈继续添满溜溜尖又利索着回去，周围客人则善意地打量着这伙贵客，丝毫不隐藏对他们嘻嘻哈哈评头论足。新郎是重点保护对象，他早计划好快速吃完一碗赶紧离席，“新姑爷是嫌我们小地方饭菜不好吃咯?菜不拈一箸，汤不喝一口?新娘子还没梳头戴花!你们路远，嫂子再添半小勺!”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媳妇空着手笑盈盈地走向新郎官，拿起勺子就盛，新郎涨红脸笑着，蒙着碗推辞，“不添饭么你多吃菜，不敢拈菜的汉子怕老太(媳妇)!”说着满满一勺肉就碰到鼻子尖了，周围人大笑起来，新郎窘得像关公，把着饭碗左躲右闪，小媳妇红艳艳地笑着，哪里肯放，机智的伴郎赶忙救了驾，“给我给我!姐姐我喜欢!”勺子在笑声中闪进了伴郎碗里，“原来新姑爷是嫌勺子小!”寻声一看，新郎的碗早被身后杀出的姑娘顺势从他腋下抢出倒扣在她端着的大海碗里，那可是满满当当一大碗油碌碌的老肥肉!而且脖子上不知被谁飞挂了一个熟鸡脚串!现场笑声掌声差点儿掀翻屋顶，紧接着又是惊呼连连，原来，泼辣的婶婶擒贼先擒王，直接端起桌上的饭盆给迎亲头目加了大餐，突然，现场开始有人追逐起来，原来是新郎和几个被人惦记的小伙被漂亮姑娘们神速“揩油”，都不知道怎么下的手，他们的脸上早已各式各样涂了一些红红火火的红篙子水，因为加了香油，越揩越开，根本擦不掉!互撕模式瞬间打开，到处惊叫欢笑。迎亲的这时才幡然醒悟：这明明就是声东击西暗度陈仓嘛!下狠手的，不都是刚才那些赤手空拳羞羞涩涩的客人嘛，还有那位“总理事”，刚刚说得贼好，现在数他笑得最爽!连躲在房里的新娘子也透过木格花窗，看着新郎被整蛊的狼狈和心甘情愿的幸福模样笑出了眼泪。
“劝”的饭菜得乖乖吃掉，涂的“红墨水”洗不掉就带着走，否则会让新娘子丢脸，认为夫家小气量。
等新娘恋恋不舍地出了门，和爹妈相拥告别的泪水总也揩不干，新郎心疼，挺着胸前丈母娘家挂的两朵丝绸大红花对着新娘悄悄保证：莫哭莫哭，我保证我俩明年左手鸡右手鸭，身上背着胖娃娃来给爹妈拜年!新娘破涕为笑：想得美，年初二就是“姑娘节”，哥哥就接我回家咯!
……
又是一年春节，半空绚烂的鞭炮礼花绽开垄垄烟火，把我们那些烟火漫年关的清晰记忆，推过半重山水，和现实一一团圆。
责编：刘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