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语者
来源:保山日报 阅读:
本刊特约撰稿人 李俊玲
1
橘色的火焰中间是鬼魅的蓝,这幽蓝的焰心飘忽不定,形态多变,妖娆如巫,我想到了那些驱邪和求神做法的现场,都有这样的火苗,燃烧是必不可少的,多种方式的点燃,点燃香烛、青香、纸钱,点燃炮仗、火把和松明枝。点燃,仿佛是一种启动和宣誓,火光让人有所依仗,那一簇簇的跳跃,似千军万马,带着红缨之矛,带着招展之旗,也带着熊熊之心,以赴汤蹈火之势,通往神域,谋求所得。以火驱邪,这是人们千百年来惯用的方法,在大地上的人类借用火光,一次次地抵达、征战、讨伐、获取、建设、巩固、延绵。火光或明或暗,捉摸不透的特性本身就带着邪性,火光这时成了亦邪亦正的战士。
和阿奶去龙井边的祈祷,最深邃的记忆就是那飞舞的火,和火带来的迷幻气息。阿奶带着纸钱,青香,举托着木盘,里面摆着杀好煮熟的鸡,肥腻的鸡身上是它交叉的翅膀,头被固定地仰着,打鸣状,口中塞着一团姜绒,这样的姿态有着些许的滑稽,这只貌似准备飞翔却被捆绑的、正要打鸣却被强行堵塞住嘴的鸡,正是要给龙王、土地之神的祭祀用品。我曾问过阿奶为何要将鸡弄成这样的造型,而且要把姜放到它的口中,阿奶摇头,她也不懂为何,这些带着不可思议的行为,皆是祖先的言传身教,后辈总是认真遵循从不发问和质疑。遵从、执行与传承是他们一生的恪守。我想祖先会不会是洞察到了人世间的规则,一切事象都在矛盾中求索,“姜”与“将”似乎存在着某些谐音上的关联,我们将要向神明祷告时,是否应该谨记不可肆意妄为和滔滔不绝,人类的贪婪有时是致命的毒药。先辈不会无缘无故地将一只供奉神明的鸡弄成这样,我揣测着祖先的用意,不置可否。
这些祭祀用的物件,每一件都错落摆放在托盘上,一把刀,一双筷子,一杯酒,一杯茶,还有鸡的五脏放在一旁,一只鸡尽力保持着它该有的完整。阿奶擦亮火柴的瞬间,仿佛擦亮了整个世界,火光照亮了她的脸,那些岁月的沟壑呈现出祥和的光芒来。她依序点燃烛火,青香,吩咐我把香插到东南西北和中间的各个角落,五方五地,这样的传统应该是来自汉文化,对于金木水火土所组成的自然世界的祭拜。而我们布朗族也有自己的认知,五是一个周全和囊括万物的数字,五颜六色、五脏六腑、五味俱全、五体投地、五湖四海……就连天上挂的彩虹也是五色的,五方生五谷,五谷大神就是大地之上、能给人温饱延续的根本,而生出五谷需要的是雨水,祭龙便是山地民族最重要的祭祀之一,天与地就是人类的衣食父母。多年后,我在一个土地庙里看到了这样一句话:“土能出白玉,地可生黄金”。我想到了读书人对于书的描述——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如出一辙。农人和秀才对于自己的立身之本都是一样的,土地和书本,此刻是一体的,只有不断耕耘,才会有你想要期许的一切东西。在人们的眼里,脚下的这块土地都是母体,都能生发出人所需要的衣食住行。所以一辈辈人都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这能生出万象的沃野。
祭祀的礼数必须周全,人会介意,神也会。阿奶此刻便是祭师,她将纸钱点燃,朝着我插香的处所,相继焚烧。随后喃喃祷告,火光忽明忽暗,她的话语时高时低。阿奶用布朗语轻缓地说着,像在唠家常,她的前面仿佛坐着一个人,也像一群人,他们一定是在认真地听,不会嫌弃她的喋喋不休,他们可以解决阿奶的困难和诉求,他们无所不能,他们是先祖、神灵、精怪,是山神、树神、路神、桥神、水神、火神,是田公和地母……是主宰着这方土地的诸神。我跪着,离她仅几步,而阿奶的话语却遥远得像来自山的另一端,模糊不清,在纸钱和青香的燃烧中,这些祷告与这个世界混沌一片,或入地,或升天,总之,我们都相信它借助着弥散的烟火抵达了人看不见的领域。我频频叩头,鼻翼间是一股属于祭祀才有的气息,酒气、烟火气、肉气、纸钱焚烧之气,这一切的气息都是被火调制出来的,让周遭变得虚幻而肃穆。阿奶一身的黑衣,在龙井边矗立,山一样的沉稳,她的一生的确也是一座山,被开垦,被栽种,被收割,孕育出我们这些像竹笋一样、源源不断的子孙来。她黑色的身子周围是浓得化不开的绿,就是为了这些不断生发出的绿,龙井边才有常年四季的祈祷。祈祷龙能吐水,滋养万物,也让这些山野能依序长出人们所希望的万紫千红。于是,布朗族将包头做成了山的形状,在包头侧面垂挂着用毛线做成的五色绒球,这些五色球寓意着五谷丰登,这是养育他们的家园,赐予了我们所需的养分,祖先是如此感恩给予我们生命的大地和五谷,顶礼膜拜。这片土地,除了是人的居所,也是神域,也住着五谷大神。从小,阿奶就和我们“讲古”,谷神是怎么被请到布朗山的。她的讲述不像是说一个故事,仿佛是亲眼目睹般的真实存在。阿奶的开头便是这样的:你家阿祖的阿祖说……这样的说法让人毋庸置疑。阿祖说,我们住的大山上从前是没有谷种的,稻谷住在遥远的天庭。有一天,谷神来到人世间逛逛,飞到了布朗山,布朗族的先祖阿木旺在整理粮仓,看到谷神便说:粮仓还没有打扫好,你过一会再来。谷神一听,以为布朗族丰衣足食,就离开了。从此布朗山只种苦荞和苞谷,没有谷种。怎么再去请谷神呢,布朗族的智者阿全告诉头人,可以让蛇仙去请,听说阿木旺打扫粮仓那天,谷神还飞去了蛇神住的石洞。于是,大家焚香去蛇洞前祷告,没过多久,蛇洞前长出几株饱满的稻谷,蛇仙果然把谷神请回布朗山了。大家高兴不已,从此,人们吃上了雪白的谷米,为了感恩,布朗族从此便在属蛇的那天举行祭谷魂仪式,用这样的方式作为祭奠。这段故事,有着童话般的美好,连带着邪恶之气的蛇也成了乐于助人的朋友,人与神的通联如此的简单和奇妙,大自然没有凶险的尔虞我诈,而是像一个温暖的大家庭般互帮互助。以致后来,当我看到那些花花绿绿、蠕动爬行、吐着芯子的蛇时,厌恶和害怕的情绪都会在这个故事中得以消退和化解。
2
谷米收来了,人们将其细细筛舂,蒸煮后呈现出的是雪白的软糯,这与荞和苞谷给人的口感截然不同。苞谷太硬实,荞太苦涩。火塘边,谷米的香气四处游走,它有着一双手,撩拨着人饥肠辘辘的胃。食物的美妙是需要火来呈现的,烤茶、米肉、菜蔬,一切在火的蒸烤中,变得暖香十足。人们对于火的依赖,不亚于土地和雨水,所以,火也有着至高无上的尊位,火也有神灵主宰。但是,对于火神,人们的情愫是复杂的,想亲近却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火像一个猛兽,有顺服的时候,撒野起来将是灾难。人们需要他,也防备他,为了能让他为我所用,保一方平安,先辈们除了敬仰和祷告,也给予了火神理所应当的待遇,那就是在农历正月初二晚上到正月十五,进行“耍灯”祭祀火神的活动。在这十多天的时间里,每户人家的主妇总将三炷青香,几滴酒水奉给熊熊燃烧的火塘。而家里的男人会在这期间,端上自家做得最丰盛的饭菜到地里祭拜,并且烧上一束稻草,以这样的方式纪念那些刀耕火种的岁月,也纪念火带来的食物和生活。人们祈求火神赐予火种,又请求火神不要带来毁灭的灾难。于是在正月十五那晚上,大家都要打着火把游寨子,沿着道路,来到山林,蹚过溪流,穿行于寨子进行耍灯,主持这场活动的祭司用他质朴的请求和火神对话:
火神,你来家就来歇歇脚。你来,我好酒好菜招呼你,你来,我打歌唱调招呼你,歇歇么你就克,(克就是走的意思)克了么保佑我们大小寨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保佑我们火塘旺旺,米肉香香。火神,今年来了歇完脚,明年再接你又来。
祭司的语言在火把中流窜,随着火星的跌落消散,人们相信这样的语言可以穿过崇山峻岭,传达到火神的耳里。在布朗族的心中,火神应该住在遥远的天上,那些闪电与雷声,那些带着火一样尾巴的流星,那灼热的日头,都是火神的所在,火神的光亮和他的声响让人喜悦也惊悚。火神接来了,带来了温暖,带来了熟食,他的使命就该完成了,必须送走,它来凡间一趟,久留不得,久留了便生祸端。火塘边贴着喜神纸符,那是希望火给人的只有喜乐的东西,它应该是懂人情,晓事理的,而这样的祈愿总有不能遂心的时候。火神也有邪恶的时刻,它体内熊熊窜起的苗头,它那随时撩动四周的舌头,带着不可预知的侵占性,稍不留意会让人间遭受劫难。还记得我幼年时,老家楂子树就是因一次失火而全寨子化为灰烬的,那天,漫天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天空,人们就这样无助地看着,哀号和祈祷都显得苍白无力,火像一头发疯的雄狮,吞噬着每一户人家的阁楼,整个寨子陷入了一张深不可测的血盆大口中。失去家园的痛楚让远在县城的父亲焦急万分,一夜苍老了许多。听说,那是一场浩劫,一寨子十余户人家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那片火光中,不知带着多少人的哭喊和焦灼。阿奶在劫难过后的焦土地里默默垂泪,阿公和阿叔们拿起了旋刀、锄头开始了重建。而父亲也把自己积攒的一点钱拿出来送回老家。全寨子的老老少少都投入到了家园重建中,像最初搬迁到这里一样。从一根木头,一块石头,一堆草,一片瓦开始堆砌。经过了漫长的三年多的时间,楂子树这个寨子才逐渐恢复了旧日的模样。那年是1985年,听说那次的失火是两个不懂事的孩子玩火造成的。中午时节,大人们都下地干活了,于是发生了这样的惨剧。对于火神的祭祀并未因这次火灾而停止,而每次的祭火神,都会让这个寨子回想到那次席卷一切的灾难,都会让人在心里的痛加深了一层,失去家园的悲痛和无助增加了人们对火神的恐惧,也添加了几分畏惧和虔诚。不管火曾经带来过怎样的灾难,阿公总是说,火是布朗族的朋友,它能驱走恶魔和瘟疫,能给人以无穷的力量。只有在火塘边你才是安全和温暖的。父亲年幼时每次和阿公外出,夜晚,阿公总是生一堆火然后将父亲交给茫茫丛林,自己放心地去狩猎,父亲在火堆边睡着了,远处是野兽绿得发光的眼睛和可怖的吼叫声,可火让它们畏惧,也让它们止步,火光照亮了父亲安然入睡的脸庞,阿公的放心只是源于这不灭之火。
每次外出,阿奶总会给我们带一把蒿子秆扎成的火把,这样的火把容易点燃,也特别明亮。还特意交代,如果夜行,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小名,千万别回头看,那一定是精怪在作祟。我们每个人的肩头都会有两把火,这火威力无穷,可以震慑住鬼祟入侵。一旦回头,那就会把肩头的火浇灭,人就会遭殃的。手中实实在在的火把和肩头虚幻的火把,加持于我们身上,成为我们走夜路的守护神。我一直想象着肩头的火苗是什么样子的,和手中的火把一样明亮吗?它是否烈焰如柱,永不会灭?为何我感知不到它的温度,而内心却笃定地相信自己的肩头光耀照人,像天使的羽翼,有着我看不见也无法想象到的力量。阿奶的话语有种魔力,让我走路时永远直视前方,我想,肩头的那两团火势必一直燃烧着,它让我在走人生之路时,不会忐忑地左顾右盼,不被邪气入侵,而是坚定地向着前方行进。
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远远的我总习惯性地看一看自家的房头,只要有一缕袅袅升腾的炊烟,我的心瞬间就通亮和充盈起来。想着母亲在灶边系着围裙煮饭的样子,温暖直抵人心,家里总有让我们心驰神往的烟火。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母亲添柴凑火,火光里有温暖,也有香气。食物的味道总会随着火苗的跳动肆无忌惮地钻进我的口鼻,撩拨着我的胃。面对着红彤彤的灶洞,总会有种幸福的踏实感。有时,火会哗啦啦地忽然响起,火舌伸出灶洞,像一个遇到了开心事、咧嘴大笑的人。母亲就说:火塘笑,客人到!看来得多做点菜。我以为她在开玩笑,而她也真是比平常多加了一些饭食。果然,在快要吃饭时,老家来了位办事的亲戚。母亲的话神一般应验了。准确地说,是火塘的笑让这一切神奇地发生了。那时,只顾着餐桌上的食物,没有根究这件事,是巧合,还是火塘真的可以预知客人的到来,也无从根究。而随着一次次的来客都在火塘的笑声中屡屡应验,我已经对此深信不疑,这不是不可思议的巧合,也不是诡异之事。这就是我们世俗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一种预示,像打雷必定会下雨一般,自然而然。火塘的笑声,让平淡的生活充满了希冀,让我觉得周遭总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驱使着这些貌似没有生命的物件,让它们拥有了我们感知不到的眼睛、耳朵和嘴巴,它们是我们身边的一棵树、一片叶子、一块石头、一件家什,它们是火、是水、是土地和流云,它们人物化地加入我们的日常里,让人类的生活变得有趣而生动。火塘笑,客人到。火,会以它特有的方式与人的世界达成奇妙的勾连,这真的像是一个童话,我庆幸自己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让人保有最初的敬畏和纯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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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是这世界上让人看到光明和希冀的东西,有火便有人迹,有随之而来的一切社会活动,也有生命裹挟而来的奢想和欲望。人们以火取暖,用火熟食,围着火堆踏跳,用火照明,用火驱病消灾,就是生命的走向,也依靠着这束光亮来为其指示。老家只要有人生命垂危,总要点一盏长明灯进行祈祷,这盏灯的火焰在风中摇摆、弯曲、萎缩又慢慢舒展和挺立。这样的形态像极了这个在病痛中艰难求生的人,世俗的譬喻如此贴切和生动,期颐用这灯火的顽强,来预示人的命,也能这样和灯火一般长明。一切都在与命运的抗争中以求延续,风雨飘摇后,依然能从貌似熄灭的状态中,恢复到烈焰熊熊之态。灯火在忽闪,每一次的闪烁都会牵扯着家人忐忑的心。人的命能熬过这一劫,灯就一直亮着,如果灯熄灭了,那就预示命不久矣。灯火与生命有着不可探知的纠缠。长明灯只是一种期许、暗示和宽慰。而更多的时候,是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走向生命的尽头,在泪眼婆娑中,这个世界仿佛暗沉下来,如同周遭的光亮都隐去一般。人的消失与灯的熄灭,携手走向了冰冷和黑暗。人们将一切物件的凋零、破碎、熄灭,来意喻着人生命的终结,最直观的就是人死如灯灭,似乎一切的逝去都预示着光亮的消亡,温度的丧失,沉寂的开始。电影里一旦出现灯火被风吹灭的镜头,不用说,一定是某个人的生命走向终结。如同布朗族的习俗,火塘熄灭就代表着一个家的破散。没有了火光,也就没有了随之升腾的一切生活场景,灯光和火塘不再是一个实在的物件,而是包含着血肉、气息,蓬勃之态的生命象征。
火点燃了生,也同样照亮了死,阿公去世时,他漆黑的棺木前摆放的那盏灯孤寂地照着,那是一盏老旧的油壶灯,油垢使得它裹满了黑黑的包浆,那气若游丝的灯芯摇摇欲坠。而这灯是不能熄灭的,它将指引着阿公走向那个未知的世界。除了那盏细微的灯火,还有一只鸡和一头猪,它们将一同陪伴着阿公,在寂寂之路上,以此领路。油壶灯由表哥负责看守,在阿公下葬前的三天时间里,表哥得随时添加煤油,不能使其熄灭,昏黄如豆的灯光暗沉得像众人的心情。白天,灯火似乎不存在似的若隐若现,让人感知不到它还在亮着,夜晚,它微弱的光芒像一个禹禹独行的老朽之人,似乎人们的一个喘息就能将其吹灭,油壶灯倔强地抵御着夜幕的黑暗,而阿公即将走向的路也会是这样黑得浓稠,黑得让人胆颤么?幸而,还有这么一盏灯可以相随,微光以指向。表哥忠于职守,他的眼里,一直有两簇火苗在窜动。他以这样的方式,作为对阿公最后的看护。人世间,没有任何一盏灯能这样让人无奈和伤感。
小时候,我最怕的事情就是擦火柴,细细的火柴上那红色的磷粉像一个会使魔法的女巫,一滑动,瞬间引燃,唰的一声甩出火苗长长的尾巴,让人误以为能缠绕一切。次次害怕自己的指头会在这样的引燃中灼伤,也担心一根火柴还来不及点燃它物,就在手中瞬间化为乌有。火焰吞噬柴棍的迅速,让人恐慌。只有羡慕地看着大人们熟练地操作,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的理想就是快点长大,能熟练地划亮火柴。这个理想其实一点也不难实现,很快,在不知不觉中自己也和大人般拥有了这项“技能”。轻松的一划,让我质疑自己过去怎么把这个简单的动作设想得如此艰难。之后,划亮火柴成了生活中的必然,一次次地擦亮,为了煮饭,为了点灯,为了取暖,为了祈福,也为了送别。火光阑珊,人生过半,用了多年的时间来学会点燃,学会获取,学会谋生,学会在红尘中摸爬滚打,最终,还得学会承受,学会放下,学会和我们挚爱的人一一道别。这世间的火光,带来了温暖,也映照悲凉。
责编:刘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