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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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妈病倒了,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她是我见过一辈子肩上能走马、肚里能撑船的农村女人,居然病倒了,半身不遂,卧病在床,我才诧然惊觉,今年她八十多岁了,不老不行了。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就有二大妈这个人,她是我二大爹的媳妇。她很少提及小姑娘时候的事情,只知道她是隔壁村的,从小父母双亡。旧中国就是一部辛酸的灾难史,毕竟在那个苦难的年代,每个人都没有愉快的童年,能够活着就是奇迹了,有幸撑到新中国,能为人妻,为人母,这已经是活着最大的恩赐了。和二大爹结婚以后,二大妈接二连三地生了五个儿子,源源不断续上了张家的香火,这算得上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
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物质贫乏,劳动力除了挖田掘地,其他就没有什么生计,好多劳动力的剩余就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农村文化,邻里之间闲着就相互闲扯淡,有时候就衍生了人只要闲下来就只会讨论一些东家长李家短的是非,是非多了也就吵架。在我记忆里,吵架算得上是乡村交响乐,今天这个角落因为田间地梗,明天那个角落又因为山林界限,随时随地把巴掌大的寨子吵得鸡飞狗跳。见怪不怪,毕竟大家都苦日子过怕了,好不容易共产党分了点田地,这个就是老农民的命根子,寸土必争,一脉不让!二大妈也是一个吵架的好手,每逢遇到矛盾纠纷,她双手叉腰,光用嘴就能把对方吵得退避三舍。背地里人家都叫她“母老虎”!其实又何尝不是,五个儿子,不成葫芦不成瓢,生活负担压在肩膀上,不恶点怎行。二大妈剪着一个包菜头,头发整整齐齐的用夹针梳到了耳根后面,围着一个青布围腰,天蒙蒙亮就起床忙碌,每天把大石缸的水挑满后,就开始生火、做饭、喂猪、料理各种家务,伴随着朝升的太阳到暮色来临,周而复始。家门口有一蓬很旺盛的竹子,竹子坐落在村里的十字路口一侧,每天清晨,二大妈都会拿着扫把与竹叶不期而遇,扫把所到之处,竹叶混杂着尘土在狼狈地打滚,蜷缩在竹根一角,路面顿时光亮起来,露出了扫把扫过的痕迹,早起的路人踏着方寸的清洁,欢快地与二大妈打着招呼。到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地里的庄稼还没有收成,家里的米就见缸底了。一段时间,每当家家升起炊烟的时候,她就会怀里揽着一个盆,盆里放着一把竹筒,去村子里粮食多的人家借米下锅。她笑呵呵走进人家,打着圆腔:“过几天我们谷子收起以后马上来还,今天就先借一筒。”她在村里辈分相对要大,相同年纪的都叫她“二叔妈”,年纪小的叫“二太”或者“老祖”,班辈大也是一种资本,再加上她本人平时很会与寨邻交往,只要家里有,一般都会恭恭敬敬地借给她。二大妈端着盆,对方拿上筒子往米柜子里舀,舀好以后,还要用手捧一小撮,慢慢地把筒子口堆成一座尖尖的小山,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扶着筒子,往二大妈怀里倒。
二大妈每天借回来的米,都会和小麦面掺和着吃,打小麦面果是她每天的必修课。小时候我经常坐在灶门口负责帮二大妈烧火。她裹着青头巾,围着青布围腰,站在灶头边,把麦面舀在簸箕里,一只手洒水,一只手拿着菜刀在搅拌,搅拌均匀以后,双手拿起簸箕来回抖动,那些洒了水的麦面就会跟着簸箕的抖动来回跳舞,顷刻之间变成一粒粒圆球,二大妈把簸箕放在灶头,拿起菜刀在这些面球上快速地切,动作酣畅淋漓,声音紧锣密鼓,切了以后撒上少许干面粉,又端起簸箕很有节奏地来回抖动,簸箕里的面球在欢快地跳跃着,转眼间变成了如米星子一般圆圆的颗粒,打好的面果倒进甑子里,和米饭一起蒸,我就只管加大马力的烧火,甑角水哗哗哗沸腾起来,二大妈的砧板开始响起来,切着从地里找回来的青绿小菜,等几个哥哥们从山里打柴割草回来,饭菜也就上桌了。
二大妈最喜欢穿青色的衣服,虽在家做繁琐的家务,但她一直保持着干练清秀的模样。家里的土地板,随时打扫得干干净净,厨房里都是“穷灶门、富水缸”,一有闲时间,就看见她拿着一把扫帚在扫地。村里人都说,女人就寺门前的老白头儿和她最讲究,老白头儿家是因为生活条件好而讲究,二大妈这种属于穷讲究。这是难能可贵的,因为讲究,所以二大妈在饮食烹饪上是村里公认的行家里手,她腌制的辣菜也是味道十足,干腌菜、水豆豉那些都是色香味俱全,时至今日看来都具有浓郁的乡村风味、地方特色,远远胜过风靡世界的“老干妈”。小时候习惯吃冷晌午,盛上一碗冷饭,总是喜欢掏上一点她做的水豆豉和辣腌菜,我们都会吃得额头上冒汗,因为爱吃,平时也没有什么饮食,她经常会把她做的辣菜一大碗一大碗给我们家送来。二大妈在做小吃上也是一绝,她最喜欢做麦芽茶,麦芽茶是拿发芽的麦子和糯米做的,每当我们看见大簸箕盖着大铁锅,簸箕周边又拿纱布围着,就知道她在做麦芽茶了。灶洞里窜动着火苗,婀娜的热气从簸箕缝隙溢出,阵阵麦芽香跑满了屋子,我嗅着这清香,肚子里的馋虫阵阵翻滚,咕咕直叫,口里流出哈喇子,口水接二连三地往下咽,总有一种揭开锅盖的冲动,每次二大妈都告诉我,不要乱动,要慢慢来,出去外面玩一下,下午回来就可以吃了。我不情愿地走了出来,所以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麦芽茶是如何做的,因为每次二大妈都把它做好在大盆里,麦褐色的汁浸泡着乳白色的糯米,就是不见麦芽,拿一把勺一搅,细长的糯米在上下沉浮,翩翩起舞,舀一勺在碗里,满满吸上一口,糖的甜、麦芽的清香跑满了嘴,无疑是世间最美味的佳肴,一口气咕噜咕噜地倒了个碗底朝天。每次做好的麦芽茶,二大妈都会舀上两碗先给爷爷奶奶,然后再留一盆给我们一家送来,我就把它藏在橱柜里,每天放学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橱柜边,迫不及待地打开门,舀上满满的一碗麦芽茶,那种冰凉弥香的味道至今还在口中回荡。
如今她病倒了,病得让人措手不及,身体瘫痪,脑子清醒,每次我走近她的身边,她都第一时间叫我,看来她在潜意识里面始终记得我,只是说话声不怎么清晰。偶尔也会有淘气的小重孙来到她面前,和她咿咿呀呀:“老祖,你不能死,你还要活到一百岁。”每当听到这样的话,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伴随唇角的蠕动咿咿呀呀,紧接着就是双目呆滞,嘴角深陷的沉默。滞凝的空气让我紧张,鼻子一酸,眼眶模糊,真希望她能够再站起来走到灶门前,再为我们做一次麦芽茶,我一定会好好吮吸那种甜美的味道。但愿时光依旧,岁月不老。 本刊特约撰稿人 张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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