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马版画里的保山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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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画里的青龙街
版画里的双虹桥
版画里的北庙水库
□ 陈枫君
一位市作家协会的老师向我介绍浪坝村有个财神庙,庙里有位姓苏的师傅,会剪纸、会唱香童戏。“会剪纸”是最触动我的一点,心里就一直记挂着。春节假期闲暇,这位作协的老师就相约一同前往,足见他也是一直记挂在心里的。
穿过东河沿岸的梅花大道,梅瓣初绽,行车匆匆必然是闻不到梅的香气的,但我知道那树树点点的浅粉淡红一定是清香的,心里回忆了一下如故梅香,目光一路追随着春色里傲立尘霜的花影,2023年的春天,风中都满是舒展惬意的气息。经过龙王塘周围黄灿灿的油菜花地,春江水暖,桃花三两枝,卧佛寺的山门在左侧一闪而过,车子驰进一个叫“河沙坝”的村落,远远就看见一个左转的小路口旁竖着一个大红色的路标“财神庙”。
“财神庙”是保山乡村里常见的寺庙,属于道教,规模或大或小,慢慢接近的这个财神庙规模却让我有点吃惊。我曾多次游览过保山佛教名刹“卧佛寺”,却从不曾岔道到过这个距离不过两公里的村落,这个“财神庙”位于村庄的西侧,再往前走就是进山的路。朱漆门、黄漆墙,大青石做的台阶和栏杆,湛蓝的天幕下色彩明晃晃得耀眼。我举目四望,寺后山坡种着茶和桑,一片油油新绿,让我有想爬上坡去掐春茶的冲动。一棵小小的桃树开着粉粉的花,在新绿丛中娇俏可爱。“弄日临溪坐,寻花绕寺行”,恰好寺门外一条小河沟,雨季应该有水潺潺流过。
进了门,经过那些泥塑的神佛,去寺庙里,我更喜欢通过造型、色彩看泥塑师傅的手艺。寺庙,是很多民间艺术集中体现的地方,从建筑、房屋到泥塑、彩绘,以及供祀用品,很多都蕴涵着民间匠人世代传承的心血和智慧,我更喜欢看这些盛开的民间艺术之花,如同我更期待见到这位财神庙里会剪纸的苏师傅一样。
寺庙最里间的一个院落,弥漫着火塘刚点燃的烟火,我的眼睛很不适应地被呛了一下。火塘很温暖,一把黑黝黝的茶壶挂在上方,苏师傅坐在火塘边的茶桌旁,正用土陶壶给我们泡茶,我面前的茶杯是一个粗犷的土陶碗,和这个场景很是协调。“来,烤火,喝茶!”苏师傅一声招呼,简单自然。一碗热茶沏上来,这位苏师傅也明晰了起来:口音一听就是本地人,本地,即是板桥。寻常穿着,语气和善、目光炯炯,举止言谈透着一股“劲儿”。通过眼睛这个心灵的窗户,可以看到一个人心里是否有闪亮的星星,这些星星可能是精气神的赋予,也可能是思维模式的脉络,更可能,是执着努力的梦想在闪光。
茶过三巡,苏师傅起身招呼我们去看他收藏的甲马。甲马?我愣了一下,很快也明白了,道家散落民间的那些“纸蝴蝶”就是甲马纸啊,财神庙里的甲马也该是使用最多的。“甲马”是五六年前才听到的词语,小时候,我们叫它“喜神纸”。
小时候,我常蹲在外婆身边看她刷喜神纸。大概什么时候忘了,可能农闲的时候就刷一些,留着慢慢用。是些什么图案也记不清了,有印象的是“合和喜神”,经常刷,通用。甲马板那时我们叫“包板儿”,是和村里人借的,外公事先买回白红黄绿几色薄薄的彩纸,按包板儿的大小裁好。外婆一般会挑天气好的时候刷喜神纸,两个小凳子一个坐一个刷,两个外孙女一个左一个右,外婆不让我们刷,只让我们看着她上墨铺纸,刷好一张,我和姐姐争先恐后去揭纸,拿去阳光下晒干墨迹,再一沓沓收拾好,那种神秘又有趣的感觉一直纠缠至今未能泯灭。后来进城读书,就未再见过外婆刷喜神纸,她必然是在我们上学时候悄悄咪咪刷的。
时隔多年,板儿还是那种木雕的板儿,还是记忆里一摸五指黑的板儿,外婆已逝,包板儿也有了个新名字,叫“甲马”。踏入甲马馆的一刹那,记忆里儿时暖暖的阳光和纸墨的味道汹涌而来,我带着一种“犹如故人归”的心情去注视、去触碰那些黑色的雕画木板……
苏师傅说这只是一个临时存放甲马的房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屋子靠墙打满了高高的格子架,格子里放置着各种甲马,老板子是苏师傅多年来从各处收集的。那些古朴的图案经历了时光的印刷、沉淀了岁月的尘埃,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已经没有油墨味的老板子更有故事感,仿佛听得到刷甲马纸时村庄的春燕啾啾和夏虫唧唧。新板子雕工利落、墨色黝黑,大多出自苏师傅和徒弟之手。甲马首先是一种传统农垦文化中的生活方式,其次才是生活中由人创造出的民间艺术。我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仔仔细细地看着每一块甲马,直到同行的朋友提醒:去看看苏师傅的剪纸吧!
在苏师傅的工作间里,我看到了他的剪纸。属于拼贴剪纸类别,用金箔纸剪的花边和楼阁亮闪闪的分外惹眼,画面色彩缤纷,视觉效果极强。我带了两把剪纸专用剪送给他,即是以剪会友了。苏师傅找来几张白纸,折了几折握刀便剪,纸刀转动间,菱形纹、如意纹、万字纹等传统纹样逐一呈现,手法熟练,没有一秒停顿的思考间隙。我问他怎么学的,他说是师父教的,这些都是一代代传下来铭记于心的。这就是民间艺术,在世代相传的智慧里以灵动的姿态和生机,默默地存在了百年、千年……
这是初识甲马馆的情景。再次去到甲马馆,是阳春三月春意盎然的一个周末。苏师傅说新甲马馆已经初步完工,有空来看看。曾在他的朋友圈里看到这么一句话:“怎么会热爱上了甲马版画?是文化改变了我,还是这么多的祈福甲马之神引导了我,最后还是为了代代相传,永远继承中国民俗文化。”苏师傅微信里很多都是甲马的照片和他收甲马、雕甲马的动态,一个“因为热爱,可抵岁月漫长”的民间艺人形象跃然而出。或是缘于幼时对甲马神秘有趣的感觉,或是出于现在对民间艺术的喜爱和关注,我约了三两好友一同前往甲马馆。
再见甲马馆,是一个全新的大屋子。苏师傅把财神庙原来的休闲廊重新粉刷、吊顶,安装起雕花的门窗,就成了一个展馆。展馆外几盆大花惠兰长叶碧绿、花姿豪放壮丽,橘色的花朵在晴朗的光线里犹如花柱上缀满橘色的小太阳。展馆里也是橘色的灯光,像暖春灿烂的阳光从天而降,照得黑色甲马板也抹上了一层温馨的色彩,苏师傅说灯光效果是请教过专业设计师的,暖色调能中和展馆沉穆的氛围感。展馆内靠墙打满了格子架,各式各样的甲马各就其位,安静地倚在格子架里相互为邻。算来这个展馆从架构到布置,苏师傅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而且是他自筹资金,不由佩服起这位80后的毅力和行动力。
根据地方志记载,隆阳民间甲马版画自汉晋时作为一种民间宗教文化现象传入云南边疆,然后与当地民族的信仰神祇相互吸纳、融为一体,富有地域民族宗教色彩。从民间广泛的认知来说,作为一种极其特殊的、古老的艺术形式,民间习俗里需要甲马作为载体和媒介去寄托期望吉祥的心理。当我置身在860块甲马板之间,这些大小不一、年代不一的矩形是历史,是传奇,是森林,是广袤无垠的原野……这些饱含了墨汁、深藏了岁月的甲马不再是视觉里被雕刻过的木板,而是被倾注了心愿和希望的一种情感介质,是具有诚挚的力量和朴拙之美的民间艺术符号。我捧起的每一块甲马,像一首歌、一首诗,一部黑白老电影、一部古老的线装书籍……
展馆中间平放着一块木板,我走近一看,竟然是一组保山的风景名胜甲马版画。木板厚度约20厘米,长约3米,雕刻了太保山、易罗池、光尊寺等8幅画,线条精练、构图大气,苏师傅很自豪地指着其中的几幅版画告诉我:在这些画里试着采用了一种“浮雕”的造型手法,这里,双虹桥下面的江水,不把木板凿平,故意顺着木质纹理留下凹凸不平的部分,刷出来的画就有桥下江水流淌的感觉。还有这里,青龙街的魁阁,这样处理画面就有了纵深感,这些都是在别的甲马里没有见过的手法。苏师傅给我看了一张刷出来的图,青龙街的石板路穿过魁阁向远方延伸,悠悠古道在白纸黑墨的拓印下显得苍茫而幽深。看着这些让我顿觉汗颜的画,我心想:面对木板,用雕刀说话,沉溺于独有的快乐,不断开拓自己的艺术疆域,不止是一种个人福分,也是这项民间艺术的福分。
在工作间,拿起雕刻工具面对木板,苏师傅立刻进入忘我的状态,一凿一刻都简洁率性、挥动自如。他身后的雕刀如一列列待命的士兵,工作台放着上几块设计好还没雕刻的木板。“我给自己的任务是两天刻一块甲马,有时事情多会耽搁一下。感兴趣的也可以自己来学,不收任何费用。”他一边手持雕刀在木板上凿出一道财神衣袍的折痕,一边和我们聊着:“等到端阳节的时候,准备刷一些甲马纸免费赠送,结缘嘛!”从木雕艺术来看,甲马是他生活中的真理,也是他的宿命,似乎他经历的一切事物只是一种酝酿,只是为了把热爱的初心、对创作的执着归纳成刀法和图像,用雕刀从容不迫地抒情,最终在木板上得以释放。作为民间艺人,人生过程宛如大地蕴涵生机,内心的波澜与悸动别人无法理解,而手里的作品就在看似静止中神秘萌发、生长。
在民间广袤的田野里,有很多像苏师傅一样,热爱一种事物并且持续坚持下去的民间艺人。在时代大潮的冲击下,我们无法估量他们脚下的路会有多长、会走向哪里,只是当我们和他们偶尔相遇,会对这片奇异独特的风景由衷地欣赏、赞叹!专注所爱、专心所长,这种状态既是选择了心灵的安定,也是和自己的意义站在了一起。
走出甲马馆,我和朋友约定等以后有时间,会来自己雕刻一块甲马板,只有体验过刀锋与木屑的质感,才可能获得潜沉到某种境界里的契机,才可能学着关注民间有形或无形的文化传承。这样一个藏在财神庙里的甲马馆,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中华文明持久性因素中文化活态的一面,中华民族千年岁月形成的多样性文化,为我们积累了一个丰富多彩、博大深厚的文化基因库,这也正是民间艺术生生不息的精神之河。
责编:刘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