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出来亮汪汪
来源：保山日报 阅读：
月儿渐圆，中秋临近，遥望明月，思绪如月光的清辉，洒落一地。
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当沐着流水的月光，回首向来的路，吃惊地发现，不曾留意中，竟然已经有55个冰轮，在我头顶上空疾驶而过。半个世纪，似乎就是弹指之间。记忆的月光，大多与山与地与水融为一体，分不清是月亮点缀了山水，还是山水衬托了月光。唯有高黎贡山头的那轮亮汪汪的月亮，一直静静高悬在灵魂的夜空中。
我出生的年代，虽然“三年困难时期”已经过去几年，但绝对是新中国“后”贫困时期。20世纪六七十年代，还是合作社抢工分吃大锅饭的时代，田少人多，梯田瘠薄，耕种不易。村里人家的饭甑里，很难找到几粒白生生的米饭，苞谷、小麦、土豆、马铃薯是主粮，掺杂应季的南瓜、洋丝瓜，还有诸如芭蕉头、地冬瓜、地莲灯等植物块根，以及毛桃子、大树枇杷果等野果。植物块根和野果，和少许苞谷面或者粗麦面裹和在一起蒸熟，尽管之前用水焯过，还是苦涩难咽。村里人，都是干精瘦猴的，就算走遍几个龙江村寨，也不会遇见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就连高黎贡山头的月亮，也是清清的，瘦瘦的，让人敬，也惹人怜。
我的家乡上营，古有丝绸之路，近有腾保公路穿过，交通相对便利，马场、批发站、龙文桥、大蒿坪，成为那个时期有名的站点。于是，上营的中秋祭月，似乎也笼上了一丝繁华的诗意。
我有幸生在一个烟火腾腾的大家庭。读过高小的父亲，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母亲虽然不识字，却善于打理，加上我们弟兄姊妹五个，除了老幺的我还年幼，其他人都是挣工分的强劳力，所以，能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吃着油香粑粑过中秋节，算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人家了。
每到八月十五，母亲总是比平时起得早，在堂屋里烧香磕头祈愿。时近傍晚，就忙着发腊面(去年腊月舂好的糯米面)，准备做油香粑粑。她不嫌麻烦，总是要做两种口味的。甜香的：将酥子炒香后在石臼窝里舂成粉，与红糖末搅和在一起，放入面团中心，然后团捏压按成圆圆的粑粑。盐香的：将洗净的茴香切细，放入糯米面，再加水加盐搅拌均匀团揉而成。接下来，一个个圆圆的粑粑，犹如被母亲放飞的白鸽，稳稳停在抹了一层香油的大铁锅里，队形围成漂亮的圆，像极了天上的圆月。
我给母亲打下手，烧烧火，洗洗菜，每一个细节都睁大眼睛盯着看，丝毫不敢懈怠，生怕错过哪个环节，就不能吃到一年仅一次的油香粑粑。不久，粑粑便在小火烧热的香油中嘶嘶作响，冒泡吐香，油香，糯米香，糖香，酥子香，茴香香，各种诱惑食欲的香味，萦绕鼻腔。我咽了咽口水，母亲再怎么疼我，也不会先给我尝一块的，这个规矩我懂，要先供月亮嬷嬷，凡人才能吃。香味从厨房的土基墙洞飘出，引来一大群麻雀，它们挤在房檐上，一字排开，黑亮的小眼珠滴溜溜盯着院子，歪着头叽叽喳喳嚷个不休，似乎在争论哪种油香粑粑最好吃。
随着蛐蛐儿在家里某个角落唱起歌来，庄重的祭月仪式开始了。
我家的地势比较高，属于农村常见的一正两厢结构。进得大门来，依次分两台 ，第一台是两厢围成的院子，院子前面不设围墙，抬眼即见高黎贡山。五级台阶上的第二台是正房，是我曾祖父盖的尽楸木的百年老房，父亲兄弟分家时，从老家拆来重建的。八仙桌摆在堂屋门槛外的台阶上，正对东方的高黎贡山。母亲摆出两碗油香粑粑和三杯茶酒后，又变戏法似的，摆出不知何时珍藏的几颗饴糖，南瓜子、板栗、核桃，最好的年份，会有几个芒果、石榴或者酸菠济(方言，学名木瓜)，那是母亲不知托谁从潞江坝买来珍存好的。一切摆放停当，等待一家之主的父亲，出场祭月。全家七口人，七颗脑袋，齐刷刷转向绵亘东方的高黎贡山，十四只眼睛，全都紧紧盯着山头，安静等待月亮升起。
“月亮出来喽!”当一轮圆月从山顶跃出，全家沸腾了。于是父亲双手捧着烧燃的三炷香，面向月亮，虔诚跪拜，口中念念有词，祈祷完毕，便磕三个响头。接下来是按照顺序叩拜月亮，母亲，大姐二姐哥哥三姐，最后是我。母亲的叩拜最是虔敬，姿势最是优雅，只见她先是左脚跪下，又右脚，然后双手掌心相对合拢，抚于胸前，身子挺直，眼望月亮，口吐莲花：“月亮嬷嬷，请保福保佑，我万氏门中……”母亲把谷物丰收、清吉平安、小孩读书成才等，都寄托给了月亮嬷嬷，在她的心中，月亮具有保佑世间一切幸福的神力，只要心地善良和精诚，月亮自会听到。
等奠了贡品茶水，化完纸钱，我的口水都快咽干了。母亲开始给我们分食油香粑粑，先是父亲，然后是我，再到其他兄姐，最后才是母亲自己。如此奢侈的油香粑粑，是按量来做的，每人两个，即不同口味各一个。每个人都舍不得几口吃完，都是一小口一小口嘬，再一点一点细细咀嚼，待味蕾酣畅，再徐徐咽下去的。
一家人围在八仙桌旁，一边吃东西，一边赏月。中秋之月，在儿时的记忆中，永远是亮汪汪的，它从巍峨连绵的高黎贡山升起，似银盘一样，放射出圣洁的光辉。整个龙川江峡谷，江水、村庄，山林，田野，宛如披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银色纱衣。我们的小村庄处于峡谷中部丘陵，举头望月，山高月小，感觉月亮离我们很远很远，又觉得它离我们很近很近，近到我们可以看见广寒宫旁的桂花树，听到嫦娥仙子寂寞的歌声。月光如水，溢满院子，瓦楞的阴影在水中荡漾起伏，形成好看的几何图案。澄澈的水又漫上台阶，温柔的波光摇曳着、拥围着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月亮渐渐升高，空明的水在一点点回落 。夜深了，母亲和兄姐们都睡了，父亲还在八仙桌旁，静静地坐着抽烟，吧嗒吧嗒，吐出的烟雾，一扭身，就飘飞出屋檐，大概是追着月亮去了。院子里只余一小汪水的时候，我在父亲的怀里睡着了，梦里，深蓝的天空中，一轮亮汪汪的月亮在飞呀飞。
儿时的中秋祭月，留给我一辈子用之不竭的财富——亮汪汪的月亮。只要看到月亮，我就不再害怕，不再彷徨，不再伤悲，不再浮躁。因为母亲说过，只要你善良，月亮就会照看你，保佑你，让你一生平安幸福。
读中学时放晚自习回家，有月光相伴的晚上，就不用打火把，也不用惧怕路边的黑松林和荒坟冢。
立志翻越高黎贡山，想在象牙塔下的璧池畔留影，却阴差阳错，止步于高黎贡山之东的保山师专，苦闷彷徨之时，抬头看到亮汪汪的月亮，内心便释然了。只要自带光芒，又何必在意起点，生于大海和出于东山，不都一样航行中天。
当家庭遭遇巨大变故，柔弱的肩膀几欲摧折，伤悲的块垒郁结成冰的日子，亦是亮汪汪的月亮，给了我昂首前行的力量。阴晴圆缺乃月之常态，人的悲欢离合亦是常情;明月为云所遮，犹在云层深处奋力泅游。我自当生出一双渡劫的翅膀，奋力冲破黑暗，守得云开月朗，星河满天。
自三尺讲台退下，从人前传道授业的热闹光鲜，到幕后文字编辑的冷清枯燥，好长一段时间难于调适，键盘敲着敲着，内心便莫名烦躁起来。郁闷关灯独坐时，一抹明亮的月光，穿过窗棂，不声不响，赶来陪伴一颗孤独的灵魂。碧华熨帖心房，世界便安静下来，我听到远方有个声音在喊，熟悉又陌生，缥缥缈缈，似有似无。听出来了，是儿时那轮明月，我向它奔去，不顾一切。书房内，我的影子被月光照亮。
如今，父母都骑着月光上天了，他们给我种下诚实善良和敬畏自然的种子，在风霜雨露的滋养下，早已参天耸立，根深叶茂。父亲走得早，留给弟兄姊妹“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无限遗憾。记得母亲生病后的第二个中秋节，我和姐姐们相约回老家，给已经吃素念佛的母亲，做一次油香粑粑。七手八脚做出来，粑粑还是那个粑粑，依然散发着浓香，可母亲只尝了一点点，买给她的新式斋月饼更是丝毫未动。母亲抬头望向东方，高高的照壁(后来哥嫂打了院子的地坪，砌了高墙)把高黎贡山和初升的月亮，全都挡在墙外。其实那晚乌云密布，前半夜月亮始终没有露过脸。这是母亲过得最后一个中秋，我看到她老人家眼里，碧潭深深，月光皎皎。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不知乘月几人归?
人生代代无穷，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万菊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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