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荞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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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荞麦花
黄有权
我的家乡描述起来也还是很有诗意的，天堂山下，澜沧江畔，前有小河，后有云山，实际却是极为苦寒之地。村内人家零散地钉在山坡上，由于山高坡陡，极少能找到三五家聚集在一起的。我家在寨子中是海拔最低的，2100米，寨头几家人，海拔则在2400米左右，山区的气候条件非常恶劣，夏季炎热潮湿，冬季水冷山寒，人们的生活一直都异常艰苦。
家乡可忆可写的东西很多，也许是寒露节令使然，让我这骨子里永远褪不去农村农民情节的人突然间想起了家乡的荞麦花。
家乡的荞麦花一般是在农历七八月间的白露时节开得最热烈，花期可达一个多月。
刚入秋，荞麦花就次第绽放，山坳里、山坡上荞麦花成片成海，连绵不绝。用我们家乡的土话讲，那叫开得白茫茫一大片，泼边漫岸;读书后，语文老师讲要描写，要形容，要比喻，要拟人，就成了这个样子：盛花时节，远远望去，那簇簇绽放的荞麦花，如霜似雪，席天卷地，遍野云锦。微风拂过，荞麦花柔柔蠕动，细语低吟，发出轻颤的沙沙声，阵阵芬芳撒满山水之间。宋朝诗人王禹偁在《村行》中说：“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陆游也赞称：“漫漫荞麦花，如雪覆平野。”就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语文老师的要求。
如果步入荞麦花海，你可以看到忙碌的小蜜蜂在荞麦花枝头上飞旋着，嗡嗡吟唱，然后收拢双翅，驻足花蕊，吮吸花蜜，一朵一朵又一朵，一片一片又一片。
儿时看到家乡人种荞时，会在地里或地边的大树下放很多蜂桶，当时单纯地认为就是为了让蜜蜂追花做蜜，长大后学了植物课，才知道荞麦花虽然可以异花自花授粉，却由于山间云雾缭绕，山风湿度大，靠风授粉效果有限。加之荞麦杆柔弱不耐风，又多在山坡山坳苦苦生长，风稍大，就成片睡倒了。所以还得请蜜蜂等小昆虫来帮忙授粉，才能提高产量。现在想来，祖先不知道观察了多少年才逐步搞懂弄通这些道理，然后逐步成为智慧的!
据说，荞麦花痴恋月色。故而文人笔下的荞花也总是伴有月色。白居易的《村夜》这么说：“独出门前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宋朝夜游僧人释云岫的《秋夜看月》则言：“木落山空秋最多，夜雪涨溪荞麦花。”
其实，比起其他花色品种，荞麦花并不出众，单看小花一朵，很微小，很单纯，很简单，一如乡村里最不显眼的邻家小妹，真实、朴素、腼腆;可一到花开，千朵万朵同时展蕊，漫山遍野激情四射，遍地瑞雪，无寒而香。一如山里人内心对生活的自信与渴望。能开出荞麦花儿这样辽阔的气势，形成浩瀚无垠花海的，除了春天金灿灿的油菜花，再难得一见。不经意间，小小的荞麦花便成了秋日山野一道最典雅、最清纯，也最别致的风景。
荞麦是贫瘠之地产物，在家乡，一说起苦荞，一般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因产量不高，人们很少在宝贵的耕地上大面积种植，只在山坡野地里作为杂粮才被种植。种多种少也要看当年大春粮食长势的脸色而定。
一旦确定种植后，寨子的男人就要上山挑选地块，那时家乡的草场荒地很多，荞麦种植一般就选在这样的地里。整个寨子地块大致都会选在一个方向，面积连片扩大，一是便于值守，防止黑熊、野猪、麂子和雀鸟践踏;二是方便烧荒确保安全，因为地块选定后，人们就要将地里的杂草灌木全部砍光，较大的树木则修枝去杈，防止遮阴。几个星期后，带火种上山，将所伐之物统统焚烧，剩余的草木灰再均匀撒入地里，这大概也是荞麦一生能够得到的最好的肥料。
由于荞麦对土地的要求不太讲究，朴实、好养，种在哪儿，就长到哪儿。加之适种时间长，生长期又短，天长日久，就成了农村夏日灾后理想的补种作物。我们地方有一句俗语：“处暑荞麦白露菜”，意思是最迟处暑时节一定要将荞麦种下去，再往后移，荞麦开花就会遇到山上下霜降温，没有收成了。可见农人对节令的掌握有多重要。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年，农村怎么会那么穷，各样东西都是出奇的匮乏，细粮更是奇缺之物。若是谁家生了孩子，或是老人生病了，亲戚好友能送上一两筒米，几包面条，几个鸡蛋，那是非常让人羡慕的事。看着病人有气无力吃着面条鸡蛋，我总是口水直流，害得我妈一直在背后偷偷掐我。也许是饿怕了的缘故，直到现在，我依然改不掉一见到别人吃好东西，就忍不住流口水的毛病。
小时候，我最喜欢吃奶奶做的荞麦饭、荞菜汤。荞菜汤就是将荞叶掐回来，洗净后如同煮青菜一般操作，吃起来有一丝淡淡的苦味儿，奶奶说清凉败火，娃娃要多吃，我就听话地屏气下咽，如同吃药一般;荞面馃是常态，经常代替玉米面馃成为主食;溜粑粑则是超级美食，在柴火大锅里倒入荞面糊，摊挞成饼，越薄越好。好的溜粑粑大如伞盖，薄如草纸，卷成筒状，再蘸上纯天然的蜂蜜，瞬间，浓郁的香气便弥漫在整个房间，让人味蕾全开，食欲大增。那时我认为溜粑粑就是天下最美味的东西了，荞麦那种淡淡的清香也成了让我终生难以忘怀的味道。
记忆中，家乡有很多关于农作物的谜语，例如“一个娃娃不得了，衣裳穿了七八套，小小年纪出胡子，长大全身都是宝”谜底是玉米;“格子格，柜子柜，里面躲着四姊妹”谜底是核桃;“一间房子三块瓦，里面住个黑娃娃”，谜底便是荞麦。因荞麦的果实呈立体三角状，谜语中所说的“三块瓦”指的就是荞麦的皮。
荞麦皮有一个重要用途，就是用来做枕头。小学四年级，到乡里小学寄宿读书，奶奶找出积攒了多年的碎布头，再用山豆腐糊糊(魔芋)打成布壳，为我缝制了人生第一个枕头，里面放入了新收的荞麦皮。枕着它入睡，就像偎依在奶奶的怀抱里，感觉非常安全踏实。后来，看到同学们用的多是攀枝花枕头，又软又热乎，而我的小枕头，刚开始靠上去时还会发出欻欻欻的响声，同学们笑话我，说我的枕头里可能是进去了一只小老鼠，害得我难过了好长时间。
可能是时来运转，荞麦逐渐成了城里人的奢侈品，商场里有许多用荞麦皮，甚至是直接用荞麦做成的枕头、荷包、垫子，商家不遗余力地推荐，说明书上也处处标明，经过科学研究，荞麦枕头冬暖夏凉，不仅能清热解毒，改善睡眠，而且还有健脑、安神、明目、解除疲劳之功效;夜市里，荞麦做的糕点、凉虾、卷粉、冷饮等各样吃货琳琅满目。可惜奶奶已离开我们三十多年了，不然我一定会约她去看一看那些花样百出的枕头;也想让她知道，荞面真的不单单是只能打面馃和做溜粑粑。
现在，那些艰难困苦的事，对今天的孩子来说似乎是在讲“天方夜谭”。每当对他们讲起那段艰辛岁月，他们总是那样的不屑一顾，甚至是一副惊讶的样子，让人失望失落也很无奈。只是，那淡雅清新的荞麦花，却已成了我童年美好的记忆。
责编：刘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