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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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与七十二贤
禅心
四渡赤水
□ 李天鹤
茂密的森林里,几乎每片叶子都有“归根”的使命,这是大自然为叶子找到的最好的归宿,而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根”。根,是结束,也是开始。叶子落下,腐朽,成为养分被根吸收后,再用于孕育来年的新叶。泰戈尔曾说过:“埋在地下的树根使树枝产生果实,却并不要求什么报酬。”然而,根的力量和伟大远远不止于此,哪怕枝干死去,埋在地下的根依然能通过另一种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
譬如“腾越根雕艺术博物馆”里的那些根雕。
腾越根雕艺术博物馆建在腾冲市的石头山工业园区,拥有精湛技艺的匠人,在无数个寂静流淌的日子里,创作了近千件大中型根雕艺术精品。数月前,我曾专程驱车前往欣赏,仔细想来,这些根雕作品大致分为珍稀古木、国学精粹、自然意趣、民俗风情、佛道文化、神兽瑞兽和党建文化几类。
匠人们仿佛是从自然那里学到了雕琢的精髓,将一个个巨大的根,取之自然,依据自然,创造出一个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根雕,把树根想要发出的声音,在反复地雕琢中,以形体的方式表达出来。
人在根雕中穿行,如蝼蚁行于丈木。以自然意趣类为例,放眼望去,俨然就是我在电影《金刚》和《侏罗纪公园》里见过的景象。小山一般稳坐如钟的泰山,奔跑着的巨型犀牛,大张着嘴露出尖牙利齿的霸王龙,高高引颈展翅欲飞的史前巨鸟,怒目欲争的独角兽和河马……一脚踏入博物馆,迎面便是这样一个带着浓重压迫感的世界,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我的渺小被衬托得如此鲜明,它们仿佛只需轻轻挪动一下巨大脚掌的风,就能把我撂倒。远古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些想来都是根的传承史里曾经亲眼见过的景象吧!多少个年月的孤独蛰伏,一个个树根或被流水冲刷过,被埋入泥土过,或是在机缘巧合下,被人们寻到后想方设法挖掘搬运到这里,它们的声音在匠人们的指尖流淌,时至今日,终于化成了动物的形态发出了沉默的呐喊。
说到化形,千百年来,人类的进步史总是伴随着各种版本的神话传说。而在这些传说中,不乏万千生灵修炼成精的故事。有意思的是,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最终都会以化成人形,融入人类社会,体验人的生活为最终目的。譬如《西游记》里,在荆棘岭上,八戒挥耙开路,师徒们艰难行进。入夜后,唐僧被自称为荆棘岭十八公的松树精摄入木仙庵内,松树精又邀了柏树精孤直公、桧树精凌空子、竹精拂云叟和杏树精杏仙前来,与唐僧吟诗品茶一宿。其间,娇艳美貌的杏仙对唐僧一见钟情,主动献舞呈歌,其余四精也极力撮合,唐僧不为所动。直到天明,孙悟空师兄弟赶来,唐僧大声呼救,五个树精瞬间都不见了。几人寻去,见一石崖,上书“木仙庵”三字。孙悟空仔细一看,见五个树精的原身——五棵千年古木高耸入云。猪八戒挥起钉耙将五个树精生生打死了……一直以来,这一段都让我耿耿于怀。想那千年树精并未作恶,不过是想要过一回“人”的生活罢了,千年的生长修行才化成形,转瞬间身死道消,怎不叫人唏嘘!
假设《西游记》里的树精们在深山中都有原型,那么死去的树精会不会都留下了巨大的根?那些根会不会就藏在艺缘根艺家无数个千年古根中?
都说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我总相信伟大的作品背后都有一个原型,或为现实中的人事,或为传说中的故事。《西游记》里的五个树精死了,现实中却有更多的千年古树,即便因为各种未知的原因死去了,但树身死去,根却长存。机缘巧合下,得以重见天日。
由此,我想到了多年前在高黎贡山下见过的一个石根,与根雕不同的是,石根化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失败的,它没有成功化成人形。依旧保持了作为根时的形态。
石根本没有名。从本质上来说它或许已不能再称之为根。我曾走近它、触摸它,指尖传来的微凉而坚硬的触感,无不在诉说着它早已不是木本,而是成了一个巨大、坚硬而冰冷的石头。站在它旁边,如同站在一间门窗紧闭的古屋前,我感受到一种沧桑的压迫感。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地从它的最里面向外散发,看不见的声波,在我的脑中、心中震动不止。当我把手掌整个贴紧它肌理分明的表面时,隐约间似能望见苍茫岁月里,它从一棵高耸入云的巨大古木变成一截木根,又从一截木根变成化石的缓慢而壮烈的过程。从这个角度来说,它的化形似乎又是成功的。
记得初中时的生物课上学过,木化石的形成是上亿年的树木由于种种原因,比如剧烈的地壳运动等,被迅速埋葬于地下后,木质部分被地下水中的化学物质交换,最后变成了化石。它保留了树木的木质结构和纹理,如同武侠小说里的“洗髓伐骨”,彻底改变了木头的本质。化石的颜色一般有土黄、淡黄、黄褐、红褐、灰白、灰黑等,石根的颜色是灰白,被阳光一照,显出一种灰扑扑的视感。这种化形,使它获得了不朽的力量,在漫长的岁月里用自己的方式向世界诉说,却又保留了根的纹理和形态,就连它们曾是树时的年轮也都清晰可辨,一如化石之前。
沧海桑田任风雨,铅华洗尽存本心。无论是高黎贡山下的石根还是博物馆里的根雕,在遥远的某一场浩劫里,都经受住了自然给予的考验。但也并不是所有的根都能得到化形的机会。除去面对考验时的勇气和胆量外,运气和智慧或许也是一种机缘。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此说来,石根和博物馆里的根雕们,俨然都是命运选中的幸运儿,同时也是抓住了机遇、拥有大智慧的“灵”。
大勇往往无需喧嚣,大智亦无需多言。人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如烟尘飘摇而微小,怎样才能在长河的亿万朵浪花中发出一点独属于自己的声音呢?不如问问石根,问问根雕。
博物馆里的根雕是幸运的,遇上艺缘,归于艺缘,成于艺缘。不需要经历漫长而艰难的千百年修炼,只需借助艺缘根艺匠人们的手,便能完成化形。有的化成了历史人物,比如秦始皇、花木兰;有的化成了圣人,比如孔子及他的二十八弟子,还有孟子、老子、茶圣;有的甚至直接化成了神佛,比如济公、弥勒佛、观世音菩萨、八百罗汉、财神爷。融合了佛教、道教、儒家、禅味的根雕们在陈列馆里,沉默又喧嚣。没人知道根与匠人之间,达成了怎样一种默契,也没人知道在一个个寂静的日子里,匠人们在与根默默对视时,悄悄交流了什么,以至于根得以顺利地通过匠人的手,终于成为它们想成为的模样,发出了它们想发出的声音。
我想,匠人们一定拥有一颗通“灵”的心。当他们与一个根深深对视时,根的声音会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进入匠人们的眼睛、心海。手随心而动,艺在手下生。一个个鲜活的灵体就在千雕万琢中缓缓而成,一声声来自根的诉说随着灵体的诞生如微风拂面般在人们靠近时娓娓道来。
面对树根,我们听不到它的声音,或者说,只有极少数人能听到它微弱的声音。但面对根雕,我们却能从中窥知它的故事。
譬如党建文化展馆中以电影为原型创作的大型根雕作品“四渡赤水”。一整棵巨大的根上,壮烈的场景跃然于前。站在作品前静静伫立,耳边仿佛响起了大型声乐套曲《长征组歌》:“战士双脚走天下,四渡赤水出奇兵……”1931年1月上旬,红军长征进至遵义,蒋介石调集30万兵力围追堵截。为了赢得战争,红军四渡赤水,牢牢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取得了战略转移中有决定意义的胜利,创造了中国工农红军战争史上以少胜多、变被动为主动的光辉战绩。一渡赤水,红军改向川滇黔边发展,避敌锋芒。二渡赤水,回师东进,进行遵义战役。三渡赤水,由遵义再进川南,牵着敌人的鼻子走。四渡赤水,出其不意将国民党军甩在乌江以北。历史的幕布缓缓展开,最后定格在一棵沉默的树根上,战争的激烈弥漫在根化的河水里、硝烟中,每一个渡河的士兵,神情都栩栩如生,饱含坚毅和勇敢,看着他们,仿佛能听见他们的心脏在胸腔中有力跳动的声音。
这样一个题材与根雕之间的碰撞和融合,竟如此令人振奋。历史的涛声滚滚而来,在根雕作品间,在寂静的空气里,入眼入心,慢慢喧嚣成片,太多的故事随着声音浮现在眼前,我成了一个聆听者,在恢弘的抗战故事中,看不见自己的身影,只随着根的声音沉沉浮浮。
根抱石的结合,又让我想起了那个藏在高黎贡山下的石根。艺缘根艺的根抱石与石根拥有着不同的命运,根抱石,石中有根,根中嵌石。石根则是,石是根,根亦是石。但二者之间似乎又有一种奇妙的默契。石根经天地自然经年累月地雕琢,该腐朽的已然腐朽,坚硬着的将永恒坚硬。似乎天地之间,已然没有什么能让它再为之改变。而根抱石在遇到艺缘根艺的匠人后,完成了一场场蜕变,变得柔中有刚,刚中带柔。譬如女娲补天。一块石头嵌入一个根里,根被匠人们雕成了飞天女娲的模样,石头恰好在女娲高举的双手中,石头的冷硬和女娲飞天时线条的柔美、眼神的专注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而根雕背后的根却没有雕琢痕迹,原始的气息萦绕着女娲的身躯,让人感觉到说不出的美好和神圣。又如百鸟朝凤、天外神笔。被百鸟环绕着的鹅卵石,恰似鸟中云朵,托举着百鸟朝着凤凰飞翔;化成巨龙的根紧紧环抱托举着天外飞来的神笔,神笔是被根环抱着的一段混凝土雕刻而成的,古老的根和现代化的痕迹巧妙结合在一起,成就了一场视觉冲击的盛宴,令人忍不住感叹自然造物的神奇和匠人们的匠心独具。
是喜欢自然雕琢的石根多一些呢?还是喜欢根雕作品多一些?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人在天地间,物也在天地间,天地无声中改造着自然,自然也无声间改造着人和万物,人与万物早已达成了某种平衡,互相依附,互相影响,互相融合。正如石根之所以被我反复忆起,或因其依附着高黎贡山,融入了山沉稳内敛的气息,而根雕一再使我感到震撼,更多的或许是缘于匠人与根之间交流碰撞而擦出的“灵”之火花。
人有指纹,树有树纹,根也有纹。站在一尊五六米高的释迦牟尼根雕之下,我伸出手,仅能握住他垂下的一根手指。就在那根手指上,我看见了清晰的指纹。
人类的指纹源于胎儿时期,当胎儿在母体内发育到3至4个月时,指纹就已形成,出生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成长期间指纹会略有改变,直到青春期14岁左右才会定型。科学家发现,指纹能使手在接触物件时增加摩擦力,从而更容易发力及抓紧物件。指纹是人类进化过程中自然形成的,但玄学里,则把指纹看作是与人的命数有关的重要标志,那些算卦批命者往往要看一看手相和指纹,再结合生辰八字,说道一通。真假不得而知,信者却古今皆众。于我而言,我并不想去探究指纹与命数之间是否有关联,但有一点是清晰的,每个人的指纹都不一样,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从未有两个人的指纹一模一样。独一无二的指纹指向了独一无二的人,独一无二的人拥有着独一无二的人生。让我诧异的是,我握住的弥勒佛的手指上,竟有着与人类的指纹十分相似的指纹。细看之下,又略有不同。人类的指纹是凹凸不平的,弥勒佛的指纹却是光滑的。再一看,原来,那是根的年轮!
一年一年,季节的叠加在根上圈出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圆环,即便失去了树身,年轮依旧记载着根的年龄,那是根为自己储存下的记忆,定格成了一圈圈年轮,在匠人们雕刻时,正好成了弥勒佛的指纹。
这真是个美丽的巧合,也可能是个奇妙的构思。根有了佛形,佛有了指纹,无意间,根雕便有了身为“人”特有的属性。我想,这或许是根最终的追求。而根,亦在这似“人”的属性中,发出了独属于自己的声音。
心经里说“五蕴皆空”,即:构成宇宙万事万物的五种因素(色、受、想、行、识)原本具有可变的空态性质,没有不可变的实体。由此,我想到了一组朽木雕成的作品,我愿称之为“朽木可雕”。一根根被岁月侵蚀以至于缺失了部分“实体”的根,在匠人们手下被精心雕琢,化成人形。如:两个孔子像。一个张开双臂作揖状,整个雕像就靠着两只手臂上垂坠于地的衣袖支撑着,一眼看去,大半个身子均被空占据着,又似乎是被空填满着。另一个手握竹简,也是缺失了半个身子,与第一个不同的是,神情要更亲切些,上身微微前倾,让人想起上学那会儿讲台上正在上课的老师。又如沉思罗汉。看着他,不由想到禅宗二祖,传说禅宗二祖为求佛法自断左臂,他不能双手合十,行礼时只以右手立于胸前,后来人们纷纷模仿他,以单手行礼。而沉思罗汉也是缺失了左臂,光滑锃亮的脑袋上是低垂的眼帘和庄重的神情,整个雕像除了头和手掌外,都保留了“朽木”原本的形态,恰似罗汉的褴褛衣衫。佛家的“空”在这样的雕像上似乎得到了具化。
禅宗六祖慧能大师的见性偈中写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无身、无我、无一物,即无处惹尘埃。佛家说因缘所生法,即是空。说的是佛家的偶像诸天佛祖,也都是暂时的,不会永久地存在,因缘而生的事物,也会因缘而消失,只有回到“真空生妙有”的境界,才能不被因缘所左右而得到永恒的“缘起性空”,超脱于万物之上。如此说来,沉思罗汉,乃至于博物馆里的所有雕像,抑或世间万物、宇宙洪荒,都是由无数个因缘际会才造成的。就如博物馆里的诸多根雕。材料、人工、运输、缘起等,缺一不可,缺了任何一个条件,雕像作品都不会产生。即便是当下已然产生,成就了根雕的传奇,也还是会在岁月的变迁中,缓慢地产生着消逝的变化。如同博物馆外面那两个暴露在阳光下的巨型根雕——狮子王。它们巨大而饱满的脚趾头上,线条飞逸流畅的毛发上,都已经悄悄裂了纹,染上了岁月雕琢的痕迹。它们的身姿却依旧雄伟,化狮时大张的口依然大张着,属于根的沉默的吼声从未停息。
此前,与艺缘根艺的段密聊天,聊到根雕作品“龙之九子”时,说起当天我看到的其实只有“八子”,缺了第八子负屃。“九子”的说法其实是把饕餮也算了进去。这倒叫我有些忍俊不禁,儿子也是可以算进去的吗?当然,若真有龙,如人一般收个义子也未尝不可,不过那样就成了“十子”了。《墨子》里言:“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根雕“龙之九子”如此,人世间万事万物亦是如此。正如罗·布里奇斯说:“美是我们所知道的最完备的东西,它包括了自然的不可企及的神秘目标。”或许我们可以期待,在遥远的未知的所在,有那么一个根,正在忍受着自然的考验,怀揣着发出负屃之声的理想,静静等待着属于它和艺缘根艺的一个因缘。
责编:刘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