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到高客 （陈年旧事 有些回忆，值得用一生来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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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客内
江南的高客
□ 赵朝瑞
江南老家，高客对面，龙川江北岸是外婆的家。
外婆亲口对母亲说，她要回江北家了。母亲知道再也挽留不住外婆，必须陪送她回家。跟往年一样，这次早在秋收前夕，外婆踮着小脚来到高客，来到了江南我们的家，已有三个多月时间。
在我们还小都帮衬不了母亲的时候，父亲工作在外，也少有精力和时间分减母亲肩上的负担。就算这样，母亲依然把家业操持得其乐融融，黄牛、骡马、鸡猪鸭鹅、猫猫、狗狗，还有老鼠，均膘肥体壮。我坚信，要是条件允许，母亲能把家里所有圈舍饲养得十二生肖兴旺。当然照料弟弟妹妹我们三人最是伤神费力。
别人家几个人手耕种的田地，母亲亦不甘落后，硬是一双手把满丘满垅的水稻、旱谷、玉米、荞麦、豆子打理茁壮得不输一枝一叶。自强、坚韧，外婆的血液在母亲的身体中汩汩流淌。如此母亲便忙碌得像周身上满了发条一样停歇不下来，一往无前，无可回头。
逢秋收这样的农忙时节，打谷子、掰玉米、割豆子，母亲应接不暇，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早出暮归，我和弟妹就成了无人照看的“留守儿童”。外婆心疼母亲，也怜悯我们三兄妹，因此在那些忙忙碌碌的日子，家里总少不了有外婆的身影。然而自打我记事起，外婆就已年近古稀，沉重的青布包头巾压弯了她的腰，不得不依靠拐棍支撑着——外婆也是一个需要别人照料的老人了。
对外婆的到来，三兄妹中最高兴的就是我。在母亲出工的日子，放学回家，我再也不用面对那些炖得失去本色的饭菜，以及母亲顾不上收拾的锅碗瓢盆。灶房外更是一片狼藉，鸡屎遍地，圈里的大猪小猪哼唧着要吃午饭，还有妹妹不知在哪里玩耍得花里胡哨的脸又要洗了。等等一切，让我头晕头大，让我小学生年纪就有操不完的心。简直怀疑，曾经我密不透风的黑发英年早秃，就是那时造成的。
外婆的到来，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在我们家的日子，外婆一直很怕冷的样子。无论春夏秋冬，早早晚晚总把堂屋火塘烧得烟雾袅袅，热气腾腾。火塘上的铜锣锅，一天到晚噗嗤嗤地冒着热气，也不知道外婆如何翻找到那么多可烀、可煮、可炖的东西，使得我们一整天嘴里不消停，吃得小肚皮跟供销社和食品站的工作人员一样，遮不住地显山露水。因为外婆，父亲每年都要专门从林场购置几堆柴火。满腮的食物也堵不住弟弟的嘴：外婆你在家费柴啰，你身上尽是火烟味!被母亲斥骂嘴比茅厕还臭。外婆去世后，面对空落落的火塘，弟弟跟家人同样的失魂落魄。
燃好火塘，外婆便着手张罗我们一天的饭菜。外婆做饭总是出其不意，有时，她清早八早就开始忙忙叨叨地准备晚饭，准备妥当后我们一看，失望得掉牙，满筲箕、满砧板的洋芋聚会。四五岁的弟弟毫不掩饰喜怒，瞟了一眼后就跑到姨妈家准备蹭饭。当被母亲强行拽回家，饭桌上外婆已完成洋芋戏法：蒸熟后用菜刀头舂得细糯的洋芋粑粑，切丝后裹上面粉煎的洋芋饼，酸辣的老奶洋芋，青椒洋芋丝，还有吃着梭斗的干腌菜洋芋汤。吃饱喝足，弟弟打着饱嗝：外婆，你做的洋芋好吃呢。妹妹吧嗒着嘴：外婆，你做的洋芋抵得做客吃八大碗啰。没有读过书的两个人，就是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不似读一年级的我内涵、深沉，自顾揉着胀鼓鼓的肚子不露声色。
也有时，外婆匆匆忙忙地准备了半天，母亲收工回到家，眼看着一样菜也没有下锅，又慌脚乱手地把洋芋、洋瓜、小瓜、茄子、青椒统统掺和着煮成一锅。我再深沉，再有内涵，也忍不住夸张的恶心状：呃!外婆，你抵得烀猪食啰!最终，我像一头贪食的猪仔，吃到揉着肚子哑口无言。长大后第一次吃火锅，瞬间我就想起了外婆，她应该是无师自通火锅内涵的人了吧!
还有出其不意的是，一人多高墙头上的瓷盆里，枝肥芽嫩花娇的蜀葵竟然被外婆当成了只有腾冲人才吃的特色菜——滑荠菜，搭配豌豆粒煮得满当当一锅。要不是开饭前被母亲闻出异味，不知要闹出怎样的事。晓不得那么高的墙，外婆是怎样够到蜀葵的。后来，我们总喜欢用这事来笑话外婆，外婆从来都是一副不愠不怒，笑眯眯的样子。
有一年，老家村寨鸡瘟肆虐，日常舍不得宰杀，留着下蛋的大母鸡眼睁睁看着萎靡不振，拉白色的粪便，然后慢慢死去。心横的人家，在鸡瘟蔓延的头几天提前把鸡宰杀了，一边心疼一边饱口福，食之后却也是没有什么明显不适。外婆心软，亦些许心存侥幸，从抽屉里翻出些不知什么的药片，像照料心肝宝贝一样，一片片塞喂到鸡嗉子，而最终无论大小鸡，公母鸡都避免不了要死，要做掩埋处理。想是外婆看着其中的一只鸡太肥壮了，掩埋掉太可惜，而且气息尚存，趁母亲不在家，快脚快手宰杀后，在铁锅里用白酒炒干得贼香，弟妹终究是懵懂，禁不住大快朵颐，然后就是跟得了瘟病的鸡一样又吐又拉。我要不是因为上学，过程和结局不会两样。
那天放学一进门，就瞧见村里的赤脚大夫、母亲以及热心的寨邻们正七脚八手给弟妹喂药、灌水，然后是一遍遍按揉肚子。廊客角落，外婆杵着拐棍，死盯盯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没人顾得上理我，我不知所以，抬了只凳子让外婆坐下。外婆一样不理我，就一直倔强地站着，像我背不了书和做了错事的样子。直到黄昏时分，眼看着弟妹脸色从苍白逐渐泛出血气，大夫如释重负舒了口气说，没有大问题了。刹时，懊悔、担心、自责把外婆压瘫倒在地，干瘪的嘴止不住颤抖，喃喃自语：我的天!我的乖乖!刚抢救好弟妹的人们，又转身抢救起外婆。
事后，家里所有人没有半句责怪外婆的话。母亲对高客上的老家人们说，外婆只是想给我们吃得好一点而已。
然而，因为这事外婆把自己闷在家，好几天都不出到高客。
先前，忙完自认为应该做的事，外婆也会到高客跟老祖太坐坐，拉拉家常。其实，外婆年岁仅比老祖太小几个月而已，但是她不能像老祖太一样整天地晒太阳、打瞌睡，用外婆的话说，她闲不成，还得照顾三个细小人呐。
外婆一到高客，老祖太仿佛就充满了精气神，说：总算有一个讲得来的伴啰。
每每外婆总要从家里带上块蒸熟透的红薯分享给老祖太，两人放进因掉光了牙齿而柔弱不堪的嘴里，像咀嚼口香糖一样蠕动着下巴。
尔后，老祖太用漏着风的嘴问外婆：你哪天来呢?外婆说：天时好呢!
第二天，老祖太问外婆：你哪天来呢?好长时间不见你啦!外婆说：昨天。
第三天见面，老祖太问外婆：你哪天来呢?外婆转头看见我，问：我哪天来的?我弯起手指计算着，也说不清楚外婆什么时候来的了。
简直是话逢知己，外婆和老祖太就这样热火朝天地聊起来。两人如高手过招，虚虚实实，云里雾里，你猜不透我接下来会出什么拳，我也不让你知道我要耍什么掌，你来我往，像张飞战岳飞胜负难分，像俞伯牙遇姜子牙幸得知音。如同在高客，就她们俩来自另外的世界;如同我是个画盲，绞尽脑汁欣赏毕加索、杰克逊·波洛克、威廉德·库宁的画。虽是牛头不搭马嘴，天外飞仙，这些时刻必然是外婆和老祖太在最后屈指可数的人生里程最开心的。那年冬天，老祖太离世不久，外婆也离开了人世，想是龙川江一南一北的老祖太和外婆携手回到了属于她们的世界。
“外婆，我肚子饿不赢啰!”直到弟弟在晒场一端歇斯底里地喊叫，这场旷世交流暂告一段落。在弟弟的搭手帮助下，外婆依靠拐杖支撑着颤巍巍站了起来。回到家，我一看外婆杵的拐棍显然是老祖太的，我也懒得告诉外婆，或许明天她又换了回来，或许后天又换错了，又或许大后天依然没有换。
做好鸡蛋汤泡饭，外婆喊叫弟弟，人却又不知跑哪了，真不让人省心。想是生怕弟弟多饿着一分一秒，外婆就小脚踮踮地赶出家门，连拐棍都顾不及杵。不杵拐棍的外婆，竟然走得如此迅速稳当，裹得粽子般精致的小脚一踮一踮翻花缭眼，就像在跟时间赛跑的样子。不，更贴切地说应该是竞走的样子，如果能够一直活到当下，丢掉拐棍的外婆参加竞走比赛，不知是要拿多少奖牌。
外婆边走边叫着弟弟的名字走向高客。高客老大门，弟弟正在跟那帮一般年纪的小屁孩吹着电池盖，对外婆的喊叫充耳不闻。旁边的小伙伴提醒弟弟：你外婆叫你。正玩得兴起的弟弟小心翼翼地扒了扒电池盖前面的尘土：又不是叫我，叫其他人呀!没有上过学的小孩真是招人嫌。
记忆中，外婆从来没有叫正确过弟妹我们的名字。比如我小名的“显”字，外婆一直叫为“先”音，而妹妹名字里的“艳”字，自始至终叫成“映”音。更有好多张冠李戴的时候，把弟弟叫成我，把妹妹叫成弟弟，或者是三个名字逐一叫个遍。因此，明明是晓得外婆喊叫我们，却时常故意“刁难”外婆：外婆，你叫哪个，我家不有这个人!又或者：外婆，你叫的人不在家呀!
一来二去，外婆省得麻烦，就统一叫我们“细小人”或者是“小乖”。于是就有外婆在灶房里喊：细小人们，来拿肉骨头去啃。我们兄妹三人旋即像抢答一样异口同声：来啰。然后争先恐后跑向灶房，被母亲说一帮小馋猫。
同样，外婆也是在灶房喊：小乖们，快来拿这些剩菜剩饭去喂鸡猪。几遍后，我对弟弟说不听见给，外婆叫你拿饭去喂鸡。弟弟也不动，对妹妹说耳朵去哪里靠，外婆叫你去喂鸡。妹妹也不理睬弟弟，就用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看向我，整得我这个做大哥的毫无颜面。最终还是母亲出面解围，放下手头的活计走进了灶房。嘴里说着：大懒使小懒，都是一干懒虫。
母亲时常对我们唠叨：叫花子没有种，一懒就成，外婆也会跟我们同样的唠叨。两袖清风的外婆一针一线都没有遗留给母亲，就留下了这句唠叨。
母亲稍作加工：要是大人小人又馋又懒，一个家就成了叫花子窝。稍明事理后，弟妹我们听得心惊肉跳。伴随着长大，越是心惊肉跳得厉害。我说，我不当叫花子。弟妹也说，不当叫花子，要像外婆一样脚勤手快。
搜搜寻寻，外婆她总是能够找到事情做。
母亲在家圈养了那么多的生肖，解决它们的吃喝拉撒是件很麻烦的事。就说拉，老猫最讲究卫生，拉完便后也晓得用灰呀沙土的盖上，不用人操心。赶山狗自打抱养到我家，就固定把菜园子不易被人发现的墙角视同茅厕，人模狗样从不随意大小便。而大大小小的黄牛就有些讨厌，虽然每天放牛之前，外婆和弟弟都会摇晃着圈栏提醒它们该出恭了，每每却是不理不睬，害得外婆提着粪箕追撵着牛屁股走得老远。外婆可不想让现成的农家肥白白被别人占了便宜。就数那一众鸡最随性，把它们关起来饲养，血气方刚的公鸡就在圈里斗得头破血流，吓得母鸡也产不出蛋，便只能放任它们追求自由。一旦出了圈门，却又迈着方步，一副目中无人的做派，想拉就拉，而且哪里干净拉哪里。家人常待的简单硬化过的正房和西厢房也是无所顾忌。更何况外婆总是担心它们走失了，一会儿抓把米，一会儿抓把包谷，一会儿拿把菜叶，“咕咯咯咯”叫着把它们招引回家，大大小小几十只鸡，在院里穿梭，刹时就数昏了外婆的眼。原本家里摆放了长长的竹枝，用来警示靠近廊客的鸡鸭。先前弟弟在家，竹枝外三米之地，鸡犬不宁，寸草不生。外婆一到我们家，就把竹枝收了起来，任凭鸡们夹绊在脚后跟却又要喋喋不休骂鸡崽死皮赖脸。后果是，廊客上从早到晚一直有外婆清扫不完的鸡粪便。
虽是被大大小小的鸡晃得眼睛昏花，外婆还是想再为母亲分担点什么。竟然被她发现了母亲藏在院子角落泡着的一大盆脏衣服，趁母亲外出活计，就想着抬出来洗干净，不想因积水地滑，把外婆摔倒躺床上几天动弹不得。母亲心疼外婆，边换膏药边责怪外婆不量力。平常里，就算小感冒也要哎哟呻吟的外婆，几天里硬是没有吭一声。
万幸，不几天外婆就能走动了。我轻轻吹着伤口，问外婆疼不疼。像一个委屈的小孩，外婆浑浊的眼眶倾其所有挤下半滴眼泪：我对不起你们娘母，对不起你们三个细小人呀!我以为我抬得起那盆衣服的……我以为弄疼了外婆，慌得也流出眼泪。
外婆安慰我不哭，然后说她身子好了，明天就回家，我就哭得更加厉害。
晚上母亲回家，我把白天的事情告诉了母亲，焦心地说外婆要回家了。母亲叹气：你外婆生性要强，委屈她了。走到火塘边轻声跟外婆道歉，说不该责怪她，让外婆不要回江北家，再在江南家多住几天。到进房间睡觉的时候，外婆就答应了下来。
母亲说她不该责备外婆，是的，外婆只是以为她还能抬得起一大盆的衣服而已，几年前，甚至一年前她都还能抬得起的。外婆曾经养育大了舅爹以及母亲姐妹五人，在此面前区区一盆衣服又算什么，只是我那要强的外婆，不知道自己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随后的日子风平浪静，我们一样爱外婆，外婆一样爱我们，彼此相伴。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只是，明天外婆就要回江北家了。在外婆收拾家当的时候，母亲约弟弟一同送外婆到家。弟弟说：我才不送，外婆走路那么慢，一小步一小步，一踮一踮的，蚂蚁子都要踩死完呢。母亲嗔责弟弟，弟弟悻悻。弟弟说的是实话，外婆行动越来越慢了，就算她随身的几样东西，也是窸窸窣窣地从晚饭后整理到现在。
而且外婆的耳朵也是越来越背。放牛人在高客吹得刺耳的牛角波螺“嘟呜呜”声，外婆也听不见了，害得在外面玩得正欢的弟弟心急火燎地跑回家对着外婆声嘶力竭地喊，外婆，叫您“晃”牛。外婆在家的那些日子，弟弟仍旧f、h，z、zh，c、ch不能分。
除了难改f、h不分，弟弟同样难改爬高上低的习惯。家堂上供奉鲜花的瓷瓶竟然被他碰下来给摔得粉碎，弟弟先给外婆说是可恶的老猫碰掉的，又在母亲面前说是外婆打碎的，然后又跑到外婆身边大声问：外婆，你说给是?外婆不明就里，糊里糊涂的应允。如此种种，不知道外婆回家后，谁来背负弟弟闯下的祸?
外婆要回家了。我自告奋勇跟母亲说陪她一起送外婆回家，因面临读书生涯的第一次期末考试，母亲没有同意。外婆听了也说，等下次放假的时候又送。终究我没有送别外婆，放早学回家的时候，只闻见锅里炖着外婆给我们做的最后一顿饭菜。
外婆说下次送她，殊不知这次已然是诀别，外婆在这年的冬天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高客，离开了她放不下的细小人、小乖们。
泪眼处，我仿佛又看到了高客上，外婆佝偻的身体颤巍巍地杵着拐棍，像一张拉满的弓，纵然已是强弩之末，却把全部的爱留给了我们。
责编：刘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