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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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亲朋好友都不理解,我的忘年交是一个哑巴,而且是与我父亲同龄的一个“老哑巴”。我们在有声与无声的世界里相互转换,用口型或肢体语言让看似枯燥的日子鲜活起来。就像鸟语与花香,各有各的美好,合起来则春意盎然。
在家乡,哑巴叔是数一数二的“名人”,方圆20多平方公里的农村乡镇,人们不一定知道乡长是男是女、姓甚名谁,但一定知道哑巴叔是谁。虽然不知道他尊姓大名,可是一提到哑巴,人们都知道指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理发师傅。
哑巴叔姓杨,据说是家乡集市伊始的第一个理发师傅,他已为当地的乡亲理发理了几代人。我祖父、父亲一直到我自己,基本上都是找他理发。我是从记事起就由父亲带着去让他理发,长大后是自己找着去,直到40多岁调到外地工作,才很少有机会再找他理发了。不过,只要时机恰好,我还是会去他那理发,因为他理发童叟无欺,耐心细致,而且他会根据你的年龄、气质或原先的发型,把你弄得精神抖擞、面貌一新。对我来说,更多的是放松身心,享受除垢迎新的过程。
哑巴叔理发的行头很简单:一把和他年龄差不多的折叠式木靠椅,一把推剪,一张围布,一张毛巾,一块镜片,一张塑料布,一个搪瓷口缸里泡着一块肥皂,再有一盒百雀羚(润肤膏),就组成了他的露天“发廊”。因为他是残疾人,政府有关部门给予他照顾,特意在供销社前给他安排了一个专用理发点,四十多年一直未变,供销社前的台阶就是排队等候理发者的“长条凳”,“发廊”名就叫“大街哑巴理发处”,直接写在墙面的小黑板上,简单明了,易记易找。牌子不大,却是乡亲们心中的“金字招牌”。
哑巴叔上过几年小学,能识文断字,也爱看书。他的“发廊”颇具特色:首先是每逢街天他才上班营业,从早到晚除了吃饭时间休息一下,他不耽误顾客早早回家,但非街天时间一律不操刀;其次是为了给前来排队等候的人打发无聊的时光,他会在“长条凳”上放几本小人书(连环画)和报刊杂志给人们阅读;再者是摆在顾客前面的镜片上,贴着几张以他自己几种发型为模特的照片供顾客参考,镜片上用红油漆写着一副对联:理发推头除旧貌,吹风修面换新容,上书横批:顶上功夫;还有就是他理发修面总是耐心细致,不管等着多少人,他总是慢悠悠地把一整套手续履行完——理发、洗头、修面、剃须、吹风、涂百雀羚,一样不少。有些人等不得,他就会“咿咿呀呀”比划着让你先去逛街或办事,过一会儿再来。他的记忆很好,总会准确的记得谁排在第几位,从不会让“后来者居上”,所以人们很信任他,也没有人为难他。
家乡有句俗语:“瞎子会算卦,聋子会配话,哑巴会比划”。哑巴叔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内心所想,更多的是用手表达出来,并伴随着简单的发音,虽然无法表现得丰富多彩,但是也可以显示出自己的喜怒哀乐和爱憎冷暖。也许,他的一生就是用“咿咿呀呀”“嗯、咦、嗤”几个简单的发音来表达,别人也不一定在乎他表达的是什么,可是他给我的启发和记忆却是深刻的。大道理记不住了,小行为却能铭刻在心。
哑巴叔很有个性,许多人小时候由父母带着去找他理发,就见识了他的厉害:看着你清秀整洁、中规中矩,而且按他的比划“听话”地配合他完成理发,他就会竖起大拇指点着头“嗯、嗯、嗯”地表扬你;看着你邋里邋遢、别别扭扭、又哭又闹,理发费劲,他就会翘起小拇指摇着头“咦、咦”地表示看不起;看到顾客来了,他就会指着“长条凳”让人坐下,指指小人书让你打发时间;当看到有的青年人吊儿郎当、为非作歹时,他就会吐着唾沫“嗤、嗤”地表示憎恶。因为他性情耿直且相貌威严,许多人在哄骂小娃娃时都会说:“你再不听话,就让老哑巴把你背走!”因此给许多小孩心里留下了阴影。其实他们不知道,哑巴也有一颗温情怜爱的心,只是不轻易表现出来。
父亲第一次带我去找哑巴叔理发时,他那只粗大却灵巧的手把我的头往哪边推,我就往哪边偏,一会儿右、一会儿左、一会儿低下、一会儿抬起,我非常配合地完成了“首秀”。他看着我衣着整洁、听话配合,而且小模样还可以,也许是心情舒畅,就从衣兜里掏出一颗水果糖给我吃。那颗水果糖的味道真是甜极了,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忘不了的还有那天明媚的天空和灿烂的阳光。理完发之后,他又摸了摸我的头,嘴里发出“嗯、嗯”声,向父亲和我竖起大拇指。父亲当然高兴,双手抱拳向他表示感谢。
稍微长大一些,父亲就让我自己去找哑巴叔理发。父亲说:“你要记住哑巴叔说的话”。我纳闷,反问父亲“他会说话吗?他说了什么话?”父亲说:“你要记住他说的‘嗯、嗯’‘咦、咦’‘嗤、嗤’是什么意思。你要做被‘嗯、嗯’的人,不要做被‘嗤、嗤’的人。”从那时起,我记住了父亲说的话,也记住了哑巴叔“说”的话。
每次去找哑巴叔理发,我都要先给他敬烟,为他点上火,让他休息一会儿。这时候,他都会美美地吸几口,然后比划着发出“嗯、嗯”声和我交流,除了脸上洋溢着舒畅的笑意外,眼光也如父亲般慈祥。看到我带了水杯,他会给我续水,如果没带水杯,他就及时给我泡上一杯茶,有时候还会把藏在大帆布包里的水果给我吃。如果等着理发的人多,而我又赶时间不停地看手表,他就知道我可能是要赶着上班,于是指着自己的手表与排在我前面的人“咿、咿”商量,请他们先让我理发。我当然十分感激,就连我前面的人的理发钱一起付了,哑巴叔非常高兴,前面的人也高兴。每当这时候,他就竖起大拇指连连点头并“嗯、嗯”好久。
哑巴叔理发收费不高,用乡亲们的话说就是“很相宜”,比一些装饰豪华、技艺一般的发廊实惠多了。而且我们当地农村许多男人理发有个忌讳,就是不让女人理,不给女人摸自己的头,所以,找他理发就成了这些男人的首选。
有些老人来理发,哑巴叔收费很少,或者不收,再或者就是随老人的意,给多少收多少,但绝不多收。有些汉子人(成年男人)来刮胡子,他也不收钱,一如既往地用刷子将肥皂泡沫给汉子脸上涂一层,将剃刀在硬帆布上蹭几下,然后右手拿刀,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按住汉子的脸,其余几个指头翘起来,准确而干净地将胡须剃完。他的动作轻柔流畅,就像舞蹈,非常漂亮。汉子则十分享受地靠在躺椅上,微闭双眼,让他将自己弄出一个全新的模样。剃完后,他还会轻轻地给汉子做一下脸部按摩,然后再涂上一层百雀羚,以保护皮肤,防止汗水浸到而痒疼。只剃须不理发的,他都不收钱。当然,许多汉子都会给他敬烟,或者给他买瓶饮料、买包糕点之类的犒劳他。毕竟,靠自己劳动吃饭的人是值得尊敬的。
后来我到外地工作,去找哑巴叔理发的机会就少了。偶尔节假日回去又恰逢街天,不管头发长不长,我都会去请他给我理发修面,和他“畅叙”友情。而今,他已过古稀之年,但他还保持着一贯作风,依然用“嗯、咦、嗤”来表示自己的爱憎。许多老面孔、老熟人、也有年轻人还是喜欢到他这里来理发修面、抽烟喝茶、闲坐聊天,他的“发廊”依旧充满烟火气。
哑巴叔一辈子从事理发工作,没做过什么大事,家里有田有地、有儿有女,他并不需要为生活而奔波,虽然每个街天的理发收入不一定能解决多大的问题,但是他却不愿放弃这项“手艺活”,在我心里,他是真正的“守艺人”。哑巴叔虽哑,但是不聋,他听得懂别人说的话,也明白别人所要表达的意思。我平时不喊他“杨叔”而喊他“哑叔”,他不但不反感,反而很乐意接受的样子。我不善于将要表达的意思比划出来,多是口头表达,所以每次和他“交谈”,都是我说话,他比划,很是默契,和谐愉快的氛围中,许多事情迎刃而解。
哑巴叔的世界并非无声无息、黯淡无光,因为他的内心波涛汹涌、绚烂多姿。这一点,可以从春夏秋冬季节变幻时,他用不同的方式将自己的露天发廊装点得别具特色看出来。春天来了,大峡谷中的木棉花烈焰般绽放,煞是鲜艳夺目,他常常会从家来的路上,拾一些花朵用竹条穿起来做成几个花环放在发廊的台阶上,让自己的发廊活色生香;夏天天气炎热,他就不厌其烦地在大街上走几圈,为的是和那些发小广告的人多要几把小扇子,拿过来给自己的顾客扇风纳凉;秋天果实累累,他把自家种植的芒果、荔枝、桂圆带一些来,给等候理发的人品尝;冬天寒风瑟瑟,他又会早早地生一盆炭火,让大家取暖。或许,这些也是大家喜欢找哑巴理发的理由之一。
“铁树开花,哑巴说话。”这是非常难遇的事情,我觉得我是遇到了,因为哑巴叔“说”的话给了我很多启发。许多正常人遇事要么装聋作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么“有话就说”、滔滔不绝,让人厌烦。哑巴叔不“说话”,但“说起话来”会让正常人汗颜。有一天,他看到一个小偷正在掏一位老人的钱,许多人怕麻烦都装看不见,但是他却“咦、咦、咦”地大吼几声,仿佛从胸腔里喷出几个石头砸在地上一样,吓跑了小偷,帮助了老人。老人回头看看是哑巴叔在“说话”,十分感动,连连给他鞠躬表示感谢。
后来,“大街哑巴理发处”排队等候理发的人更多了。就连一些外地到这里逛街的人,都慕名而来请哑巴叔理发。而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慢慢悠悠地、认认真真地按程序完成理发、修面一系列手续,不会怕顾客跑了而偷工减料、敷衍了事。或许,在他心里,只有做好了自己的事,才能对得起人们给予他的情意。 □ 王 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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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杨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