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情长羊肉香(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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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椒青,羊肉鲜。年年如此,岁岁相遇。
吃羊肉是姚关人的习俗,而且要趁花椒青色的季节。一方面说明羊肉理想的时间性;另外一方面说明花椒在羊肉中的重要性,点石成金般的效果能满足人们对美食的挑剔要求;羊肉虽鲜美但具有较大的膻味,必须要用青花椒来调和才是最内行。羊肉也是所有肉质家畜中最昂贵的,曾经昂贵到必须要瞧一个良辰吉日,用一场传统的祭祀“烧平安”来实现。要有很强的仪式感,请上祭祀的先生,邀约上亲朋好友,小鼓木鱼诵经文,大锅烈火煮羊肉,宾客欢聚,共尝羊鲜。
羊肉鲜,在于羊爱尝鲜,食所有的鲜叶鲜草,“羊吃百样草,除了月亮上的那棵娑罗树没有得尝,所以死了眼睛不闭,灵魂也要升上月亮”!姚关人浪漫的想象,赋予了羊能够通天彻地,通过吃一顿羊肉,烧一场“平安”寄语美好的愿望,每到花椒青的季节,这种愿望就会被唤醒。
吃羊肉曾经是一场时间的轮回和岁月长长的等待……
小时候,外婆家在山那边,我们家在山这边,一座连绵的大山,隔不断血肉亲情的思念,而这段思念就靠一条羊肠小路来传递。每次与母亲蜿蜒盘旋在大山深处,耳畔清脆婉转的鸟鸣尽映着空山幽远,抬头望去,树林茂盛,古木参天,就连阳光都难以照射到地面。小路是山腹林海里裂开的缝,我们就是缝里蹒跚而上的游鱼,任凭如何迈开双脚,还是感觉到在原地踏步,走了一程还有一程。我稚嫩的双脚无论如何也承载不了山高路远,走到困乏,母亲就会带着我们就地坐下来歇气,歇足了气再往前走。如此山高路远,单靠歇气是打不起精神的,还要一路伴上母亲讲的故事,以及她那一嗓子“爹妈在着山成路,爹妈不在路成山”的山歌。
小路虽远却不至于难走,有时候为了赶上外婆家的饭,母亲也会带着我和妹妹抄便道,像小羊一般撕开荆棘,在倾斜的坑坑洼洼上手拉脚蹬,一步紧挨着一个脚印,直到遇见羊群低咩,外婆家也就不远了,这是外婆家村子里的羊群,放羊老倌亲切地喊着母亲的小名,母亲这时候都会驻足,和长辈们简短的寒暄几句后又匆匆赶路。
山里人爱养羊,只有羊才能征服这座大山的陡峭与广袤,外婆家有一排羊圈,未进家门就先过羊圈,每次圈中的小羊都会咩咩叫唤,外婆家的住房是一条脊的三间,泥土舂的老墙,青瓦盖的厦,木板镶的面,三个舅爹各有一间,虽已分家,但是中间没有围墙,共用一道大门。去外婆家,必到羊圈数小羊,我双手扶着圈舍栅栏,踮起脚来,“一只、两只、三只……”口中念念有词,黑溜溜的羊煞是惹眼,在圈里不停地溜达,弄得我眼花缭乱,数了又数,总是数不清楚。忍不住想伸手触摸,羊咩咩叫唤着,我也附和着“咩咩咩”,和它们套着近乎,希望这些可爱的精灵向我靠近。
“拿点盐喂羊吧!”不知什么时候外婆已站在我身后,我回过头,只见外婆手里捧着白花花的盐巴,对我说:“来,乖孙子,小手张开,我们喂羊!”我懵懵懂懂地伸出小手朝向外婆。“手指头拢起一点,捧起来”。我听话地把手指合拢一弯,手掌心严丝合缝,外婆缓缓把盐倒在我的手心,一丝晶莹剔透在手心蔓延,堆积成一座小山。外婆当场做起了示范,只见她伸手穿越圈舍栅栏,羊儿争先恐后地走了过来,彼此挤攘着鼓鼓的肚子,伸长脖子,伸出一条长舌,一阵细雨轻沙之声过后,外婆手心的盐已被舔食得一干二净。我也跟着颤颤巍巍地伸出小手,羊儿扭过头来,小手被轻吻之处,一阵温润的痒酥直袭心田,痒酥过后手中空空如也。看见我手心里的盐巴被小羊舔完,外婆对着羊群喃喃而语;“小羊小羊快快长,六月拿你‘烧平安’;八月拿你换新米,十月拿你做嫁妆。”
自从母亲出嫁以后,外婆家便有了“烧平安”的习惯。“烧平安”一般在六七月,花椒青的季节。从我记事起,我家门口就有一棵花椒,只要花椒变成青色,我便掰着手指计算着日子,期盼着去外婆家吃羊肉。
“六月拿你‘烧平安’”!记忆里的第一顿羊肉,终于到外婆家“烧平安”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我和妹妹就迫不及待地起床,换好了衣裳裤子,母亲摘下花椒,装进一个布袋里背着。六月的清晨,薄雾轻锁着山梁村舍,太阳还迟迟不愿探头,气温很凉爽,步履便也很轻盈,山路感觉也伸展了身躯,任我们尽情驰骋。鸟儿在林间打趣,蝉儿在树上滔滔不绝地欢唱,一路上脑补着羊肉的种种……平时一晌午的路,感觉半晌午就到了,甚至还有一点意犹未尽的余味,翻越高山,走出密林,太阳即将过头顶,眼前映入外婆家的炊烟,我仿佛已经嗅到了那股心心念念,而又从未真正接触过的膻香,我立马跑出一阵风,“哥等等我!”耳畔背后飘荡着妹妹呼喊的声音。
顺着墙角一拐,就到了外婆家的大门。大门是一排敞开的由篱笆编织而成的门,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院场聚集着前来帮忙的左邻右舍,砧板菜刀剁得哒哒响,夹杂在一阵有节奏的锣鼓家什中,祭祀的先生在抑扬顿挫地说着唱词,外婆在焚香祷告,磕头作揖,虔诚的许着愿。我虽然对“烧平安”的祭祀感到新颖和好奇,但是最关心的还是羊肉,羊肉已经煮在大铁锅里,玉液琼浆沸腾,冒着浓浓的香气。
大舅爹在锅边打捞着羊肉,看见我来,笑呵呵撕下一块递给我,“好外甥,羊肉熟了,尝尝。”我虽想尝个鲜,但是还是腼腆地摆了摆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块热气腾腾的羊肉,生怕它再回到锅里,大舅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随手在羊肉上撒了点盐,连哄带劝地放在我手心。一股热乎乎的暖流涌入心田,顿时口中馋水泛滥,“正香,趁热吃”!听了大舅爹的话,我把羊肉试着凑向嘴边,试探性咬了一口,一股膻香包裹着唇齿,直袭鼻尖,一口、两口、三口……羊肉所及,一路辛苦消失得无影无踪,嘴角冒油之处,尽是元气满满。
不知什么时候,几个表哥表妹都来到了身边,大家簇拥着,七嘴八舌地嚷着要吃,大舅爹乐呵呵,一双油腻的大手左撕右撇,对着这些讨馋的小家伙逐一打赏,一群小吃货嘻嘻哈哈,你一口,我一口,片刻之间手中的羊肉消失无踪,还不忘竖起油汪汪的手指,吧嗒吧嗒用嘴吮吸着残留在上面的余香。
山里人“烧平安”的习俗,当天就要吃得油干米尽才皆大欢喜,山里人好客也好吃。外婆说:“羊是筲箕菜,看着大,其实剥开肚子没多少肉,一头不够吃就杀两头。”其实外婆还有一份小牵挂,就是会提前在大锅煮肉之时,剔下一些生羊肉,让舅爹他们用盐巴、辣椒、花椒腌制起来,给母亲带回家。这是母女之间的心照不宣,也是娘家人的关爱,因为娘家远,来回辗转几十里山路,不容易。外婆与母亲一年也见不了几面,在一起吃不了几顿饭。第二天,母亲带好腌制的羊肉,把来时背的布袋装了鼓鼓的,挎在肩头。外婆再次叮嘱:“腌制的羊肉挂了干巴,想吃的时候就和孩子们吃”。母亲连连点头,在几位舅爹舅妈的相送中走出家门,翻越层层大山。
一次、两次……一年、两年……只要是花椒青时,就去外婆家“烧平安”吃羊肉,这样的事情持续了很多年,留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外婆已经故去很多年,也应了母亲那句“爹妈在着山成路,爹妈不在路成山”,外婆家的路随着外婆的离去,给母亲的思念画上了一个长长的等号。外婆家的村子已经于2019年通过扶贫政策实现整村搬迁,去到一个地势平缓,交通便捷的坝子上,三个舅爹家都如愿搬迁了,告别了连体泥土瓦房,住上了独栋小别墅,大家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唯一遗憾的是外婆伴随着外公,永远长眠于那座大山里。
童年的记忆已该是一座废墟了,正如搬迁后没有人住,留在大山里的空房子,破旧不堪,但是又舍不得拆除。它们矗立于岁月自然风化,点滴痕迹慢慢在时空里告别,唯独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吃过的那口羊肉,味道总是挥之不去,在脑海里盘根交错,那股膻香总在午夜梦回,梦中外婆青衣素面,笑脸如皱着的花,我与表哥表妹们欢闹成一团……
如今母亲也到了外婆的年纪,成了外婆。每年花椒青时,也是学生放暑假的时候,远嫁外省的妹妹总会带着子女回到家里。千山万水在如今快节奏的生活中,也就是一张飞机票的事,天上几个小时便可促成人间久别的团圆。享受着儿孙绕膝的欢乐,母亲心里乐开了花,家里老花椒树越发茂盛,青青的花椒泛着红光,正是香溢可口待摘时。我定会到街上买上几斤鲜羊肉,让母亲切切煮煮,妹妹摘上几串青花椒,加上盐巴、辣子等佐料,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羊扒烀就上桌了。一家人围坐,边吃边聊,“羊吃百样草,只是没有得吃月亮上的那棵娑罗树……”一顿羊肉,在母亲的回忆里娓娓道来。
分别的时候,母亲都会大包小包的给自己的女儿准备一些东西,每次妹妹都拒绝,每次又不得不统统带走,临别之时硬塞给母亲手里一沓钱,母女二人就在彼此叮嘱中不舍……月亮上并没有娑罗树,但是人间已实现了自由通途,只要心中存有牵挂,一个电话,亲人便能来到身边,相思便能得以圆满,人间处处是平安。改变的只是被岁月催熟的容貌,彼此的牵挂犹如残留在味蕾里的那味膻香,只要曾经拥有,就早已为基因埋下伏笔,花椒青时唤醒,花椒红时点燃……本刊特约撰稿人 张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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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杨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