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忆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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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加幸
收获的季节里,艳阳高照。随着收割机洪亮的声音,家门口大片的稻田不到半天就收割完,平均每亩才用十多分钟的时间就搞定。金黄饱满的稻谷被收割机“吞入腹中”,等收割机的“肚腹”被填满,便把谷粒运送到路边,种田人只需拿着口袋在路边悠闲等待谷粒通过机器上的输送管倒入口袋里就行。作业期间,稻谷秸秆被切割打碎吐出来,在田间形成长长的草垄,现代化的收割方式真的省时省力又省心。
记得很小的时候,在农村的庄稼活计中,收谷子是个漫长的过程。栽秧结束,农人们一边除杂草、施农家肥,精心护理田里的稻秧,一边开始为秋收做准备。晒谷子用的晒笆(一种用竹篾编制的长方形竹笆)得修补好,镰刀、箩筐、粗细竹晒要备好,风车(扇扬谷物的木制机械农具)要修整好,屯装粮食的谷囤子(竹编的圆柱形容器)也得打扫干净,最重要的是收谷子的海簸是一定要准备好的。
海簸也称掼簸,是用竹篾编制而成的大型碗状工具,使用时在其边缘摔打谷穗,使谷粒受力脱离谷穗,掉在里面。俗语云 “七竹八木”,家有竹园的都会在七月间,请编海簸的篾编师傅到家里编制一个新海簸。
父亲是位小有名气的木匠师傅,但编制海簸不是他的专长,家里的海簸得请邻村的篾编大师傅福生大伯来帮忙。福生大伯个不高,面庞黝黑,精瘦,其貌不扬,却有一手令人羡慕的篾编绝活,尤其擅长编海簸。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海簸是农户家的标配农具,家家户户都有。左邻右舍,三村四寨的海簸,绝大多数都出自福生大伯之手。他一年四季,天天有活,尤其到了收割季节,更是忙得晕头转向。
大师傅上门,父亲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除了招呼好吃住,还要充当助手。他按照大伯的吩咐认真备料,选择外观圆直光滑、竹皮肥厚、色泽金黄的老竹子,砍来划成竹片,剥去竹簧,仅留篾青,摆放齐整供大师傅用。每天待大伯茶饱饭足、烟抽够、气歇饱之后,便开始施展他的拿手绝活。
只见黄绿相间的篾片在他那灵活的手中上下舞动翻飞,进退自如地穿梭着,父亲则在一旁递刀、递篾子,老哥俩配合默契。时间在指尖流逝,日头偏西,竟然起好了底子,完成了全部工程的六分之一。收割在即,工期有点赶,再加上大伯答应别人的活计累积不少,父亲陪他挑灯夜战在所难免。
黄昏时分,乡村一片寂静,偶尔有零星的狗叫声。那时乡下供电量严重不足,照明电灯光线微弱。母亲点来一盏煤油灯,高高悬挂在玉米晒架上,但照明效果大打折扣。父亲就在院子四周定起四根木桩,桩头削尖,把干竹片捆起,点燃做成长长的火把,斜插在木桩头上,院子被照亮得如同白昼。有了亮光的加持,大伯手中的活更是得心应手。
经过七天七夜的赶制,一个崭新的海簸终于完成。大伯如释重负,呷上一口父亲端上的雷响茶,轻轻抚摸着自己的作品。父亲和母亲也欣喜不已,看着新添置的家什,内心非常满意。我们弟兄姐妹几个也倍感新鲜,嘻嘻哈哈挤上前,对着大海簸一通推摇搡晃,俨然把它当成大玩具。刚编制好的海簸需要吊在堂屋的火塘上方烟熏火燎、烘炕一段时间,以达到耐磨抗腐和增加柔韧性的效果,还能延长使用时间。
用海簸脱粒,俗称掼谷子,操作过程很讲究技巧,速度要不紧不慢,力道要恰到好处。伴随着“嘿哟”一声,掼谷子人双手紧扣谷穗把子,高高斜举过右边头顶,快速斜砸至左下的海簸边,然后抖一抖、搡一搡,让脱离的谷子都乖乖掉到海簸里。三五下猛力掼摔,谷粒基本脱落,最后再用竹锏继续敲打谷穗头,直到把谷粒彻底抖落干净。所有的掼谷动作一气呵成,其间隐含的技巧,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那时候谷子成熟得比较晚,收割期很长,有时能收到寒冬腊月。有的老品种谷子很难脱粒,就拿大谷来说,得先把谷子割了,铺在稻田里,让初冬的白霜冻一冻,变酥松后方便谷穗分离。常想起母亲带着我大清早在稻田里割稻子的情景。母亲割得很快,我割得很慢,小手冻得通红,母亲便把我的小手放在她的大手里,让我暖和暖和。我好奇母亲的手为什么那么热,母亲说:“越缩越冷,越动越热,越闲越懒,过日子也是这样……”似懂非懂的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大把大把地割起来。
收谷子的日子很累,但是也有很多快乐。大人们休息时,负责搬运谷子的小孩子们可以放松玩耍,满田坝地疯跑着捉蚂蚱,捉到的蚂蚱用草绳串起来,当作晚饭菜。烈日炎炎,土梨树上酸涩的梨子在此刻成了最可口的水果,大人们用镰刀削了皮,一人一个吃得津津有味。要是稻田离家远,晌午就在田边煮了吃。在小溪边生了火,焖一锅铜锣锅饭,煮上一锅洋瓜汤或萝卜菜汤,配火烧辣椒蘸水,一碗腊腌菜,再用水腌菜做佐料炒羊干巴,加点蒜苗、青椒,撒上盐巴,就凑成一顿野外工作大餐。那时候觉得锅巴配水腌菜炒羊干巴,是最好吃的人间美味。
谷子还在收割,山上的包谷也咧开嘴巴,露出金灿灿的“大牙齿”,催赶着人们加快采摘进度。农人的收割季常常缀满沉甸甸的忙碌,收几天黄了的谷子,接着掰几天熟透了的包谷。那段时间,家里的楼上楼下、屋里屋外,不是谷子、包谷就是核桃、红辣椒,弄得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大人们早上起来筛谷子,把稻谷里的小枝叶、杂草等尽数筛拣出来,再用风车扬飞瘪谷碎末,最后将干干净净的稻谷放到晒笆里晾晒。晒谷子也是技术活,要选天气极好的日子,每隔半个小时就要扯起晒笆四角,把谷子堆起来,再用木制的板耙均匀摊开,确保谷粒受热均衡、干得快、干得透,才能长久储藏而不霉不腐不出芽。
庄稼人白天收谷子、收包谷,晚上就在火塘旁边借着柴火燃烧发出的光芒争分夺秒剥包谷,将包谷壳一层层褪去,尾部留一小撮打结。打了结的包谷被挂到房檐下,黄澄澄的,仿佛一串串金子,好看又通风。人们把没有成熟的、颗粒长得很稀疏的包谷称为“稀牙雕”,偶尔剥到一两个这样的包谷,小孩子们就有口福了。把“稀牙雕”烘烤在火塘边,烤熟几粒吃几粒,听放进嘴里的包谷粒“哧”地放气声,边嚼边用舌头搅拌热乎乎的包谷粒,品尝清香里透出的烟火味,那感觉很奇妙。
要是嫩包谷积攒得多,家里的女人们就会用它来做玉米浆、玉米粑粑。剥包谷的时候,挑出完整干净的包谷壳留下。把嫩包谷用刀削下来,放到手推石磨里仔细研磨,再把磨出来的浆放入纱布过滤,之后放入大铁锅里慢火熬煮,同时边用锅铲缓缓搅动,熬熟了就成了软糯鲜甜的玉米浆。剩下的包谷渣和上一点糯米面或者包谷面,搅拌均匀,一勺一勺地舀入包谷壳里包好,然后放在甑子或者蒸笼里蒸,等熟透出锅,黄灿灿的玉米粑粑就完成了。趁着热乎劲,赶紧喊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来吃,这些东西要刚出炉吃才香甜可口,余味无穷。
秋日里,小院永远不得闲。不晒包谷就晒谷子,或晒辣椒、核桃、豆子等。晒粮食作物的时候,最怕鸡鸭猪等来偷吃。那些散养的鸡,常常乘人不备,飞到晒笆里顶风作案。等主人发现,它们便连飞带跑地消失在主人的视线里,只留下一片狼藉。主人一边清理现场,一边骂骂咧咧。在相邻的场院里晒农作物,各家的老人带着孙男孙女,一边纳鞋底做针线活,一边翻晒谷物,还要留心防守那些不速之客。孩子们会把自己家里的吃食带到场院里来吃,偶尔也会因为分配不均而吵闹哭泣,只听见老人劝和的声音,随即吵闹声小了,不一会儿孩子们就和好如初,又一起玩跳皮筋、抓石子……
收获的季节,承载着农家人的辛勤与希望。那些曾经忙碌的日子,虽充满汗水与疲惫,却也有着无尽的欢乐与温暖。如今,现代化的农业生产方式让收割变得高效便捷,但那段充满烟火气的旧时光,却永远留在记忆深处,成为心中一抹温暖的底色。每当回忆起那些日子,仿佛又能闻到稻谷的清香、听到孩子们的欢笑、感受到邻里之间的那份淳朴与善良。
责编:刘自明
编审:杨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