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时光(岁月如歌)
来源: 保山日报 阅读:
本刊特约撰稿人 李俊玲
1
每年四月春水荡漾之时,在我上班的那条路上,路边总会开满巴西茉莉,栀子花和月季。每走一步,香气就一股股地绕来,缠住,走着走着恍若进入了女巫布好的甜美陷阱,让人迷醉。
在办公室的座椅上,我可以看到远处青幽幽的西山,近处高低错落的楼层和楼下色彩缤纷的花树。有时隐在烟雨中,更多的时候是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反射着流光溢彩,玻璃的、琉璃瓦的、墙砖的,光与新的交替刺激,让人眼晕。所幸花园里的各种植物适时得以滋养眼目,一年四季皆绿,其间更迭变化的是那白色的栀子花,金黄的凤凰花,蓝色的巴西茉莉……一波波的色彩在窗外随岁月悄然流转。有时在电脑前,面对着无数的表格和申报材料的整理,心会一点点往下沉,而只要抬头往窗外一看,一种牵引之力就瞬间让我元气恢复。阳光下,那些花儿开得多努力啊!它们的一生如此短暂,却如此不遗余力地绽放最美的姿态,这算是大自然给予我的波若之示吗?
远眺和举头,于人而言,有时像开窍和灌顶。当我驻足定神,在某个地方看看炊烟升腾的人间,看看繁星满布的天空时,会对身处的人世有另一种久违的感动。像被一双手托举着,慢慢升腾起来,浮于尘世,众生世相皆在脚下,悲苦喜乐每一刻都在眼下生发。而此刻,我还能被天地所呈现出的温暖和静谧所打动,比起那些低头忙于生计,无暇顾及物质之外的人,自己岂不是多了一份幸运。在风雨不侵的办公室,做着属于自己的一份工作,我又何苦矫情地为千篇一律的日复一日而心有不甘。
2
进入文化馆工作已经27年了,回想起刚进馆的那天,每个细节都触手可及。那天的雨把我的裤管淋得湿透,冷让我面对新的环境愈加战战兢兢。在安排工作时,我注意到了领导轻微皱起的眉头,接着是沉默,似乎陷入了某种难以自拔的思考。半天丢出一句:“你的专业是经济管理,那就搞会计吧,别的专业也不适合你。”我仓皇接令,捣蒜般点头。正准备走出办公室,领导又像触电般大声说道:“小李!文化馆是培养专家的地方,会计工作只是兼职,你有空要和老同志好好学习一下业务,争取能挑起一个岗位,有立足之地!”他的话像刺一样戳得我脊背火辣辣地疼,我才发现自己如此卑微,在文化馆里就是一个毫无功夫的扫地僧。看着前辈们每天在各自的岗位大展拳脚,我只能默默地低着头颅,做着会计报表。我力求不出错,每次的数字和单据都被我反复核对。我想,就算是一名清洁工,也要把地扫得纤尘不染,才对得起这份所谓兼职的工作。
自尊有时像一个满脸横肉的监工,它拿着皮鞭,嘴里骂骂咧咧,严苛而凶悍,出手便抽得你皮开肉绽。在它的鞭挞之下,我得不断地学习。在无人之处,我偷偷拿出关于文化馆业务方面的书籍来,《群众文化辅导》《摄影入门》《国画速成》《舞台艺术指南》……这些书籍在我眼里犹如杨过手里的那本武功秘籍。我拿出笔记,认真记录,希图有一天像隐士般修炼出属于自己的一套功法,出手便让人咋舌,另眼相看。单位里,我常常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我嗅着笔墨颜料书籍散发出的气息,有种迷醉之感。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胆小的笨鸟,使劲努力却无法展翅飞起来。而正是那些我一个人默默读书的时光,教会了我如何面对自己的内心。
就这样,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包里总会装着一本书,做贼一样,在僻静处,偷偷拿出来看,只为了有一天在文化馆有块立足之地。一个人面对书本的时光总是飞驰而过,而一年又一年的工作总结里,我写下的依然是关于记账的点滴,那些报表里藏着一个年轻人的隐忍,不甘和奢望。直到有一天,县里要举行隆重的通车典礼,需要两副对联挂在新公路入口和末端,对联在全县范围内征集。文化界的老师们显然都参加了,我也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加入其中。没想到,在众多稿件中,我的一副入选了。那天,同事们看我的眼神比平日多出了一些东西来。一位老同事竟用探究的眼神打量了我一下,掷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年轻人,深藏不露啊!”此话让我如芒在背,像自己偷学的一招一式蹩脚地袒露于众人前,没有青眼有加的喜悦,却如做贼般心虚。我看着通车庆典时,高高悬挂在大道之上的那副对联,有按捺不住的喜悦,也有不明所以的惶恐。
接下来,我除了搞那些会计报表外,领导安排我在文艺创作岗跟班,我结束了偷偷摸摸学习的日子。乐琪老师负责带我,他虽然在文化战线上摸爬滚打了大半生,有着丰富的创作经验,为人却认真执拗。他有时会为了一句台词冥思苦想,茶饭不思,常常将下班时间抛之脑后,让我陪着饿肚子是常事。起初我极度不适应,这不是自我折磨吗?后来,随着和他一起分析剧情的发展,我也渐渐地如着魔般陷入了一种痴狂的状态。
有一次,县里举办文艺汇演,要我们创作部的每个人都要写一个小品或者小戏。我受命后焦灼得坐卧不安,写什么呢?怎样写呢?人物如何设置,情节怎样铺展,如何做到虎头,猪身,豹尾?吃饭、睡觉,甚至上厕所都在思考这些问题,以至于说梦话都与自己创作的小品有关。最终通过一个月的不断修改和加工,我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小戏——《遗孀情》,我自觉满意,毕竟花费了那么多心血和时间。当我兴高采烈地拿着剧本送给领导时,他泼来一盆冰水,砸得我冷疼:“你这小品看似没毛病,却没法演啊,你写的时候没有考虑到怎样调度演员吗?你不光是编剧,还是舞美师,灯光师,舞台调度师。而且你写的这些唱词也无法唱啊,重新写!”我彻底懵了,像一个人跋涉千山万水,看到目的地以为可以歇息时,却被告知走错路了。没有舞台经验,不懂得乐谱知识,写小戏比登天还难。那段日子,我觉得自己像个找不到出口的苍蝇,到处乱撞,四处碰壁。所幸,这样的失败也让自己有了足够的勇气面对书写。我不再惧怕写出的东西无法示人,每一次动笔都会竭尽所能,不遗余力,这样的书写习惯延续至今。从青涩到成熟,从忐忑到安然,从绞尽脑汁到信手拈来。每个文字都是我前行路上铺陈的一块石头,延伸至远方,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却也心之所向。如今想来,曾经每一段让你无处安放的时光,其实都会在后来赐予你意想不到的芬芳。
3
下乡是文化馆的工作日常,群众文化辅导,非遗项目的调查,民俗文化的收集,我几乎每个月都在山乡行走。记得最远的一次采风是到位于怒江东岸的酒房乡垭口村去收集山歌,20多公里的山路全靠脚板来丈量。我和文工队的蒋队长一组,他是个大大咧咧的男人,下乡只带一个斜挎包,包里除了笔记本、笔,还有一张擦汗的毛巾外,其余什么也没有。他人长得胖,一走路就像淋雨般流汗。
白天,村民们都外出劳动了,只有入夜才能进行采访。我们拿着从村干部那里借的电筒,到农户家去收集山歌,陌生的人声和脚步声引得满寨子的狗吠。那些平时喜欢唱山歌的村民们都三五成群地聚拢在火塘边,他们被告知有县上的老师来“问歌”,一个个显得兴奋又局促。幸好蒋队长有经验,特意买了几瓶白酒请他们喝。于是,大家在酒精的作用下,卸下了拘谨,慢慢渐入佳境。一会儿,体汗味,烟草味,酒味,茶味,烟火味加上隔壁羊圈的膻臭和粪草味填满了整个房间。我坐在一群大男人中间,听着他们脱口而出的山歌随着喷出的浓烈酒气扑面而来,有些眩晕难受。我奋笔疾书,想赶快结束这样的采访。而那些被酒精浸透了的山歌像泉水般汩汩而出,永不停歇。大家喝一口酒,你唱一段我来几句,耳边的旋律飞流而泻,夜坠入了更加莫测的黑洞里。三五个壮汉喝到酒酣,也唱到喉干,等定睛一看,已是午夜2点。这些庄稼汉有些困顿了,明天还得早起劳作,我们只有起身告别。沿着山路回村公所,平生第一次觉得午夜的山野如此迷人。繁星漫天,山风清冽,虫声四起,星空离我如此之近,天地仿若一体,我甚至有种伸手去揽星月的冲动。在这清明的旷野上,刚记录的那首山歌在耳边回响:红口白牙的阿哥,你口中说的啊是真心话,上天入地,只爱阿妹我一个人。
在垭口待了3天,笔记本已记满了所收集的山歌,准备返程时,天忽然大变,雷雨交加。乡政府的车是无法来接我们了,只有步行回去。蒋队长没有雨具,只好和我蹭伞。一把伞只能确保两个人的头不被淋湿而已。并肩而行,还得捡路,一会儿,两人的肩膀便已湿透,山路泥泞湿滑,我们小心而行,却无法阻挡泥水灌入鞋里,步履越加沉重蹒跚。一个小时才走了3公里,而我们还要走17公里才能到达集镇去搭乘客车。雨严丝合缝地罩着山峦,没有停下的意思。我们刚开始还在聊着各自收集的山歌,哪些有趣,哪些可以提升后搬上舞台。渐渐地,被周遭的环境抽去了兴致,只有沉默地前行。
又过了两个小时,我们才走了一半的路程,饥饿开始袭来,我体验到“饥寒交迫”这个词原来如此贴切。迫,压制,硬逼,饿与冷像两个奴隶主,压榨着我们的体力,让人不堪忍受。我拿出了包里剩下的唯一一块面包,一分为二,算是给我们饥肠辘辘的胃垫底。蒋队长不好意思地说,他什么也没有带,大意了,谁知道会遇上这样的天气呢!裤管已被泥水覆盖,水顺着肩膀把衣服完全浸湿,衣袖贴在了手臂上,汗水和雨水交织着挂满了额头。感觉自己像逃命的难民般狼狈,我已无力去管这些。我迫切地想知道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蒋队长比我熟悉这里,在我每一次询问时,他为了安抚和鼓励我,总说不远了,转过这个山峦就到。而事实上,远非如此。我的脚像灌了水泥般滞涩沉重,每走一步都像在接受酷刑。要不是碍于面子,我真会累得哭出声来。
当我们跌跌撞撞到达酒房乡时,已是下午时分,我觉得脚已不再属于自己的身体,瘫软在路边半天无法动弹。那次下乡,苦累不堪,却收集到了大量的山歌,有一首改编后参加市里的歌舞乐展演还获了奖。曾经跋涉的路途,皆苦乐相随,人生必在种种体验中逐渐丰厚。那些走过的山水,如今在我眼里竟如此壮丽辽阔。
4
下乡除了驾车,我最喜欢的出行方式就是骑摩托车,因为那些车子到不了而步行难以完成的偏远之地,摩托可以轻易抵达,加之摩托没有车子封闭的禁锢,身体发肤在风的吹拂下随意畅快,仿佛自己长了一双翅膀般自由。记得有一次骑摩托到由旺下乡,在一个村寨转来转去不觉迷了路。依稀记得有棵大树旁就是公路,结果行驶到了一棵大青树下,才发现这里没有公路,却有座庙宇。庙宇老旧,木门虚掩,一只猫咪在门外的石阶上打盹。香火的气息弥散在周遭,四周安静得树叶掉地的声音都能惊醒一切。
这时已是下午时分,我刚好口渴,想进去讨要一杯水。推门时,“吱嘎”一声,木门发出沉重的响动。我的脚还未踏进门槛,一位出家人已起身相迎。她身着灰色的海清,戴着一顶僧帽,苍老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温和地望着我:“来!”我赶忙双手合十和她打招呼:“师太,我下乡迷路了,想来要杯水吃。”她听后笑了,额头的皱纹卷起来:“赶紧进来,我倒给你。”她转身去倒水时,我才发现她的脚有些跛。这时,我打量起这个小庙来,只有两间房屋,所谓的正殿也矮小残破。院子里种着一棵梅树,虬根老枝,叶子稀少,地砖积着厚实的青苔,一切都在日色中显得幽深静谧。我坐在师太刚刚起身的厢房外,这里有三格房间,看着她从最里面的厨房里端出一碗水来,我起身上前相迎。她说,这里没有客人常来,除了自己用的杯子,她也不备其他,就用碗喝吧。我笑着接过,如绿林好汉喝酒般一饮而尽。师太正在捡着扁豆,准备下午的饭食,我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的手,指缝里残留着黑泥,刚刚劳作过的样子。
我们的话题从她手中的豆子开始。她说,屋后有一亩多的地是寺庙的,她种了很多蔬菜,自己是吃不完的,一些香客来她就顺便送给他们。这扁豆也是自己种的,还有蚕豆,除了做菜,多余的就摘来晒干,炒熟当零食,也供奉佛祖。我问她,这个寺庙没有匾额,所以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她回:这里叫老梅寺。随即看向了院子中那棵老旧的梅树,原来寺庙的名称与这株梅树紧密相连。老梅寺,我沉吟着这三个字,质朴中竟觉得有些禅意。师太说入寺的那年她刚好14岁,父母双亡,因出生时,脚先出来,被接生婆扯断了,于是就落下了残疾。老辈子人都说,脚先出来的人命里就带着煞星。后来,父母先后去世,亲戚也无人敢接济收养她,于是她皈依佛门,佛祖慈悲,给她容身之所,她的师傅也算她的再生父母了,教会了她念经,打坐,做饭,也教会了她如何与寺庙相守。十年前师傅也羽化成仙了,就她一个人与老梅寺相守至今。师太说到自己悲苦的身世时,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讲述他人。我看着这个远离村落的寺院,不禁傻傻地问她一个人住害怕吗?她继续低着头捡菜:“怕什么啊,盗贼也不会抢寺庙,恶鬼也不敢近佛身,来这里的都是善人,来结善缘的。”我不禁为自己鄙陋的忧患而羞愧。是啊,连时乖运蹇都能坦然接受,又怎会为世俗之患而心生畏惧呢?
师太那年65岁,在寺庙里度过了大半生的时光,她除了到集市上买点生活用品,没有到过更远的地方。每天陪伴她的就是院内的梅树和门外的那只流浪猫,她说,那只猫也和自己一样,无依无傍,才来这里的,老梅寺就是他们共同的家。每天,她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佛祖上香,清扫院落,念经,打坐,烧水,做饭。周而复始地完成着一个出家人的功课,比寒暑交替更严谨和恪守。她识文断字,初一、十五时也会给村民写写表,表里都是些祈祷之词。求学的、解病痛的、求平安的、求子的、求财的……一切人间的艰难险阻,包括那些红尘愿念都在她的笔下得以申诉,她把写好的表折叠封存,准备观音会的时候一起念经焚烧。师太无比认真,折叠时细致而严谨,她手中的每一份表里都潜藏着一个生命的挣扎,一个家庭的走向,厚厚的表堆积着众生世相,像一座山。
老梅寺的正殿供奉的是观音,手中托着施恩济世的宝瓶,瓶内插着一枝可让万物起死回生的垂杨柳,观音庄严雍容,眉眼低垂,俯瞰着沸腾的人间。师太忽然轻言:“那些来求神拜佛之人也都是可怜人。”我心里一惊,可不是吗,欲念让人甘愿臣服,五体投地,在面对多舛的命运时,人们最终得到这里给自己找个出口和依托。师太一生迎来送往了无数香客,听到了多少的悲苦之事,写了数不清的表,看尽了人生的凄然,她的眉目和菩萨一般充满了慈悲。
我也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叩头跪拜后,师太给了我一个供台上的苹果,表皮有些襦褶,安放的时间有些长了。她说,吃个供果吧,这是菩萨享用过的,沾染了佛祖的气息,会有福报。我摸着被佛寺香火熏染的果子,仿佛摸着一个老人沧桑满布的皮肉。在这里,一切都那么老态龙钟,却又一切都显得那么沉稳有力,这个像被世界遗弃了的地方,竟是救赎世界的所在。适才还对孑然的残疾师太心生怜悯,此刻,我竟深深同情起自己来。身处红尘,我们常常忙于奔赴和获取,在得失中忧患焦虑,忘记了静下来关照自己的内心,也忘记了,这世间最有用的东西其实都存在于那些貌似无用的地方。
从老梅寺走出,日头西斜,一股炊烟从寺里升腾而起,扶摇直上,最终与青天融为一体。我身披夕阳而归,心气释然。
责编:刘自明
编审:杨冬燕